本文刊于四川日报4月3日第12版、文艺副刊《原上草》版面。

余丁/文

清明是吃猪屁股的好时候。不仅茶是明前鲜,猪屁股也是明前好,野菜都是。

猪屁股名鱼腥草,又名折(侧)耳根。我们称其为猪屁股,或猪鼻孔(拱)……随着川菜热销,猪屁股赢得众多吃客,有人吃它是为正宗,有人却连闻都不想闻到它——它味道怪异。

我自小都不怎么爱吃猪屁股。到目前为止,我最多是在饭桌上挑几根,或在烫火锅时不小心夹起一卷吃掉。

我不会主动选择吃猪屁股。

目前市面上流行的吃猪屁股的方法是凉拌和烫火锅。凉拌嫩芽,烫根。人们采用深淘坑高作埂的方式,把猪屁股嫩芽和根茎培育得又长又直,白白胖胖。

野生猪屁股嫩芽不会很长,在窜出地面时,就一两片小叶儿贴在地上。人工培植的猪屁股,嫩芽埋在泥里或草堆里,慢慢儿长,长得长长的,白里透着红,像胭脂扣美人指,顶上儿挑两片小叶子,小叶子还没开,红红的,淘洗好后放到菜市场菜篮子里都还带着小孩儿朦胧的睡意——这种嫩芽吃到嘴里酸嫩酸嫩的,尽管配上新鲜胡豆、红油辣椒、白砂糖、葱姜蒜盐酱醋味精鸡精,拌得红绿红绿,我还是不喜欢。

火锅烫猪屁股根我倒是会吃,粉粉的,像土豆,但味道有点怪。

我们小时候只吃凉拌猪屁股——也炖汤,混着猪肝猪心猪肺炖,作药用,那味道想来奇绝,我不敢尝试。我们吃凉拌猪屁股根,把叶子和嫩芽掐掉,根须也掐掉(不能用刀切,有铁臭)。洗净掐段后拌上红油豆瓣,腌上一二小时,就可以了。

腌好后的猪屁股,去掉了生腥,吸收了豆瓣的咸辣,变得鲜香。一两节可以下半碗白稀饭,三四节可以下整碗稀饭。碗里刨得稀哩呼噜,嘴里嚼得喀吱喀吱,白米粥很快被带下去,鲜香咸辣的感觉还留在口腔里,用舌头舔舔,用齿颊吸吸,味道不错。

凉拌的猪屁股不能多吃,吃多了咸。还不能多嚼,嚼多了嚼不动。凉拌猪屁股根因此注定了不能成为我们的家常饮食,所以我们从不把它当正经事来经营,只偶尔心血来潮,对小伙伴挥挥手:走,去锹猪屁股!或我们的妈妈,在辛勤了大半天以后,突然发现一片或几株鲜嫩的猪屁股叶子,于是动了念头,弯下腰去。于是饭桌上就有了那么一碗豆瓣汁拌猪屁股。

有时我们兴冲冲回家,掀开桌上锅盖,只一碗蔫不溜秋的凉拌猪屁股摆在上面,于是恨恨放下锅盖!又忍不住,重新打开,捞几根衔在嘴里;有时还忍不住,再次打开锅盖……直吃到口舌发痛,赶紧找一碗凉白开,或直接把嘴伸进冷水缸里,就着缸里青苔,咕噜咕噜喝上一通。

喝饱了,跃出家门,呼朋引伴!

凉拌猪屁股虽然不那么好吃,但锹猪屁股却还是好玩的。

初春时节,清明前后,赋闲在家的我们,二三成群或单打独斗,去锹猪屁股。我们专在田埂边和水沟旁找:扒开过路黄和鸡耳草的圆叶子,扯掉盘根错节的巴地草,露出猪屁股小小的嫩红心形圆叶,掐下一点闻一闻,确定有股腥味后才动手。

我常去的是离家几十米远的潘舅婆家水田边。那里有面高坡,还有一条水草丰茂土质松软的田埂。我半下午出门,锹一会儿就回家。

我在舅婆家田埂下优雅地锹着,臀微撅,腰半直。泥土刷刷往下落,泥壁上露出一些洞洞眼眼。我无视那些洞洞眼眼,循着根继续往下锹,直到最后一节露出来。如果这时有人路过,跟我打招呼,我可以抬头,笑答,也可以不抬头,继续展示我的优美勤劳。

于是很多时候,人们见我蹲在舅婆家田埂上,跟巴地草顽强地作着斗争,直到一小把猪屁股根弄到手。

今年清明回老家,见舅婆院外一小片猪屁股,就问她:你种的啊?

是啊。

现在田塍子上还有吗?

没了,都打死了。

舅婆说的是农用除草剂把猪屁股和其他野草都消灭了。

我失望地望望那淡红色的猪屁股,又望望不远处光秃秃的田埂,突然想起以前下秧田时,经常在草丛边看见嫣红的细高的猪屁股,迎风摆叶,向我们炫耀他的被遗忘。又想起某一年,在文成大哥水田边赶鱼时,突然扑进一大片猪屁股开出的花里,异香扑鼻,花色如莲,花瓣洁白,黄蕊娇贵——扑进鼻子的异香里混着菖蒲和水草的香,光膀子也立刻感受到了水草的冰凉。

我不忍心多看一眼粉红耳朵一般长在竹林下的猪屁股,只是感叹:过去的就过去了,过去的香,是闻不到了。过去的花,也是看不到了,连过去湿润的草群都见不到了。

不过,转念想,我怀恋的那长高了的开了花的猪屁股,毕竟是太老了,吃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