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刊于四川日报4月3日第11版、文艺副刊《原上草》版面。
戴爱梅/文
荣县把扫墓叫挂青。
出门碰见表叔婆,三叔和她打招呼:才挂青回来吗?
觉得带有一个“青”字的叫法挺好。
一听就能想到一片绿色。
戴氏宗族的墓紧挨着,父亲在最下角,竹林旁。
四月的光景说来如做梦,蹲在父亲碑前,烧柱香,草黄的纸钱在我们手里延展,竹林里的蝉拖长音调,风吹到脸上,似有豌豆花的清香。
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又不知说啥。
世上已千年。父亲一日一日地看着竹林旁的田野,而我们则在别的地方自己的日子里,做该做的事。
祖父的墓碑重又整新了一下,祺祺(妹妹儿子)被改姓为戴。我们笑称,凿碑人一定看到是个儿子就理所应当认为姓戴。
正午的太阳有点烤人了,走回三娘的茶馆,歇口气,三娘端来我喜欢的凉糕。吃一口,被褐亮粘稠的红糖汁水浸着,透心凉快。
中午围着吃柴火鸡,六叔再三推荐腊味五花肉,和鸡肉,鹅肉,土豆,香菇一起煮的,一坨一坨的亮晶晶的肥肉,我不敢吃,但六叔连吃几坨,说“真的好吃,不聘(荣县话,骗)你呀!”
吃的当口,九娘过来叫九叔,说婉依(小孙女)被小猴子抓了一下,在哭,九叔赶紧出去。五叔吃了一会儿,就去旁边协助五娘打胰岛素了。
闹麻了的,是每次聚会的主旋律,安静反倒不习惯。
说到吃,想起一件事可以给父亲讲讲。几年前,我们和叔叔姑姑们在青城边山的半山腰,九叔和幺姑拌的红油鸡片,又麻又辣又香,就着我们用山泉水煮的青菜萝卜番茄白味火锅,好吃得很,一大家子把半山都要喧翻天呢!
当然,叔叔们都说怎么都比不了父亲做得好。他做的宫保鸡丁,我一直没忘。
这次商定墓碑整修费用由男丁四兄弟分担,女儿就不参与了,我们家弟弟分担。以后每年的挂青费用也如此,四年轮一次。
三叔说,我们戴家是从湖北孝感迁移过来的。戴家起名中间字是祖上定了的,爷爷辈是“中”字,父亲几兄弟是“懋”,我们这一辈叫“相”,但没有接续下去。
祖上定下的这个中间字,连起来或是古诗,或是内涵深厚的词,寓意祺祥恒顺,想来很有文化。
比起“相”字,我当然喜欢现在的“爱”字,作为长子的父亲能给长女起这个名字,很感性,也很任性。
六叔的屋顶花园有不少的花木。起风了,晚风中混有素馨的兰花香,芍药香,我坐着,在微风中捋了捋发,抬头向香樟树叶空处,去望初现的几颗星。
老家和父亲就是这样的星,远得模糊。
站在镇上村口那条田间小路,设想十多岁的父亲,穿草鞋从这里走到县城,考取中专,走出他的人生。
三十年后他回这里入土。
成都到自贡,再往荣县,这也是父亲当年回乡的路。以前要几乎一天带干粮,火车转汽车颠簸在山间的行程,现在只要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后来慢慢明白,远和近是心里的距离。
现在,又有三十多年的光景,父亲和竹林一起,安静地看着和听着我们每年一次挂青回来的热闹。
与父亲说点什么呢?能想起和父亲说点啥的时候,不过就是蹲在碑前的时候。
恍然现在的我,比离去时的父亲还要年长。
叔叔姑姑们已渐渐老了。三叔做了股骨头坏死的手术,走路一颠一跛,面部已微微有些瘫了。三叔最像父亲,我似乎看到父亲的老境,如果他活着。
叔叔姑姑们在一起就打牌,很认真地计较。经常约着一起出去耍,下一个要去的是贵州。六叔说就是要做给下一辈看,戴家的兄弟姊妹一代一代地,都和乐有爱扶持陪伴。父亲在的话,肯定早就是这个长牌团(荣县民间的一种纸牌)和旅行团的头儿了。
六叔问起我们三姊妹的工作,这样的话每年都会说:加班都莫得啥子,只记到一点,啥子事过了就过了,莫怄气!你们爸在单位上啥都要去争一下,气一下,看嘛!可惜了!
见到比父亲还大几岁的姑婆,身体也还硬朗,气色红润,但脑子已经很不灵醒了。我给她打招呼,她很认真和抱歉地说:
我认不到了!我认不到了!
我要回去煮饭了!
六叔笑着说:好好好!你老人家记到不要把饭煮糊了哈!
我想起来了,高一时开家长会,因为我回回都考第一,家长会上所有家长围着父亲取经。夜晚课堂的白炽灯下,父亲很骄傲地讲述我专心看书,结果把饭煮糊的事情。
这是父亲一高兴杜撰出来的,因为我上高中后就不做饭了。
嗯,我就这样告诉父亲:
爸,你那个死读书的会把饭煮糊的,戴眼镜儿的,矮黑胖的高中生女儿,现在妖冶儿漂亮得很哦!
也要给那个比我年轻的中年男人叮嘱一下:
还有,记到,怄气伤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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