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宋潇

脱下护目镜、隔离衣,从北京小汤山非典医院走出来,最后一批治愈者有些“拨开乌云见日出”的感觉。

2003年6月20日,运行了51天的小汤山医院,被贴上封条,它共收治680名非典患者,672名痊愈出院,8人死亡。数据背后,是“非典型肺炎”,所展示出的某一小切面而已,此前,全中国内地已经有4600余名SARS病人康复出院,光北京就有2015人。

非典,促进中国的应急管理事业不断进步,也不断改变着民众反思适应现代社会的疫情应对方式。17年后,在医疗、科技和信息化水平不断进步的今天,还有不少非典治愈者们正在坚强的生活着。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或是不愿重提、仍未脱敏,或是娓娓道来、直面过去,但他们的经验或教训,终归是一笔不可复制的历史记录。

建成初期的北京小汤山医院。

漩涡中的希望

非典后的治愈者“群体”,有着自己的圈子。

股骨头坏死、肺纤维化......常常是这个群体的“共性”。

激素治疗带来的副作用,跟着他们,走了很多年。

2003年6月,北京海淀区邮电局原职工方渤治愈出院。当年的非典,可说是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他的女儿女婿、老伴,以及从老家到北京旅游的老伴的姐姐和姐夫,一家九口无一幸免全部感染非典。

出院的时候,方渤成为媒体的“宠儿”。他接受了中央电视台《面对面》的采访,当时的主持人是王志。那时,方渤满头黑发、身材微胖,他带着骄傲和劫后余生的腔调,跟王志微笑着说:“我觉得我又新生了。”

各路媒体都来采访他。面对镜头,他带头捐出自己带有抗体的血清,并且表示愿意在死后捐出遗体用作医学研究,“我想帮助人们抗击非典,就像大家帮助我一样。我相信我未来的生活还是美好的。”

这是方渤面对汹涌疫情时,作出的个体回应,但与此同时,他发现,能够成功从中突围,实属侥幸,而离开媒体聚焦的光环,他又得面对一系列生活问题。

与方渤的遭遇不同,17年后,一名年近6旬的男人接受了《南方都市报》记者的采访。他叫吕光,在接受采访时,他说已经看淡了很多事情,觉得“活着就是好”。①

吕光。(图据南方都市报)

作为“非典”治愈者,吕光留下了后遗症——双侧股骨头坏死,他经历两次手术,留下两道约十二三厘米的伤疤。手术后,双腿走起路可能有些晃,但没有什么影响,每天还会坚持一两小时的锻炼。

他保留着养鱼种花的爱好,虽然双肩的负担依然存在,特别是在气候变换期间,总有疼痛感,但他没有选择做手术,贴点膏药就算了,日常还是会坚持健身,缓解症状。

敞开心扉

时间拉回到2003年。

5月8日,立夏后第三天,整个北京市区解除隔离9221人,全国各地也陆续解禁,就在快要迎来阳光的时候,北京安定医院的一则调查,却让阴郁被埋在了人们心头。

安定医院的心理医生做出调查发现,约85%的患者出院后有自卑心理,认为自己很倒霉,愈后不被社会正常接纳,而那些曾把病传染给别人的人,又感到愧疚。

实际上,在非典期间,据中科院心理所研究员高文斌讲述,他在负责心理所和小汤山医院合作的“SARS患者与医护人员的心理干预”项目时发现,不仅病人需要心理干预,医护人员和社会公众也都需要,包括病患亲属、被隔离观察的疑似病例和密切接触者,对于不同的人员,都要有针对地进行心理干预。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这些治愈者们通常躲避媒体、躲避公众,关掉手机,改变住址,他们而中的一部分甚至想从此隐姓埋名,再不想被人关注。最著名的例子,是据认为是第一例SARS病人的黄杏初和第一个把SARS带入华北的徐丽的遭遇。②

2008年,在得到多方的反馈后,中国红十字会开始向部分后治愈者发放现金补助,有工作的每人每年4000元,失去工作的每人每年8000元,这些事后来才被发现。

同一时期,在北京出院的前200名SARS病人中,还有一名女子高洁。当初发病时,她曾经连续高烧13天。烧到最严重时,她说她的手心是黑紫色,可手背却是惨白的。

那时,她每天起床都要花半个小时。她会一遍遍地想,用什么样的姿势,胳臂怎样,腰怎样,怎样地配合,才会不那么费气,才不至于引起咳嗽。“如果一旦咳起来,就会好半天进不来一点气,那种窒息,感觉就是要死了,非常恐怖。”

高洁的一个病友李莹,每天由她的丈夫来给她喂饭,只戴一个口罩,一双手套,一个帽子,就这样每天守在SARS病房里,高洁认为,李莹的命是她丈夫给救的,“她是被情,而不是被钱给救过来的,情这个东西,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啊。”临出院时,李莹对高洁说,“我可得好好地活啊!”

继续生活

怎么活下去,是一个问号?

有的治愈者,或许在心里默默追问了很多年。按照当初协和医院急诊科主任王仲的解释,SARS病人的出院标准,大致是三条:体温恢复正常、撤了激素后满一周时间;肺部胸片完全没有阴影;白血球和淋巴细胞指标恢复正常。一旦这些身体指标达到,出院就是顺理成章的事。③

回顾当年的非典,疫情拐点和人们心中的定心丸,仍然是当时广州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的钟南山院士。钟南山当时,主动向广东省卫生厅请缨,将患者往他们医院送。

他称非典为“没有硝烟的战争”。2003年2月18日,他否定了国家卫生部所属中国疾控中心当天做出的关于“典型衣原体是非典型肺炎病因”的结论,3月27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第一次将北京定为疫区。

在当时,非典病人们能够度过那场危机,自然离不开社会的救助和个人的努力,但危机过后,他们需要顶着“非典治愈者”“亲历者”“战疫者”的头衔来生活,必然面临巨大的压力。以至于,在2003年6月20日从北京小汤山医院走出的那批治愈者中,至今都不清楚他们的真实状态,从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未来如何生活。

所以,媒体记者在采访时,也只有等到事后,才能像侦探一样千方百计地证实当事人的名字。

然而,能够将自身遭遇像讲故事那样娓娓道来的人,经历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内心挣扎,背后的历程也并非几千字能够描述。这一群体,毕竟是少数。

大多数治愈者,还是未能鼓起勇气像吕光那样,直面当下的生活,他虽然也曾莫名其妙地愤怒,认为自己“太冤枉”、“被歧视”,但面对如今正在发生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他已经吕光不再恐惧,也并不提倡人们过于恐惧。

那些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的非典治愈者,可能此时正在坚强、决然地生活着,他们的心态和身体健康,成为抗击战疫过后,最值得关心的话题,而如何做好非典康复者、亲历者的关心和照顾工作,解决思想和生活上的困难,仍需要全社会的努力。


参考资料:

①《南方都市报》:“非典”幸存者的17年:也曾莫名其妙愤怒,如今觉得活着就是好

②中国《新闻周刊》2003年第22期:SARS痊愈者的生存状态

③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北京民众在SARS疫情中风险认知与心理行为的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