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外孙女

侯军

春节前,女儿家的育儿嫂请假回老家了,女婿也要去海南陪他父母过年。女儿带着两个孩子,老大四岁多,老二只有四个月,自然无法随行南下,只能留在北京。我和李瑾几乎不假思索就决定,让女儿带着两个外孙女搬到我家来。这样,三个大人带两个孩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作者妻子与外孙女

我立即调整了自己预想的读书写作计划,所有不急之务一概取消,全力以赴应对家事——“不就是过节七天假么?就算保姆和女婿晚回几天,也不过十天左右,好说!”这是我当时的内心独白,那会儿,自然还没料到此后会发生新冠病毒带来的“惊天巨变”……

毕竟都已经过“非典疫情”的历练,当即预感到这次疫情断非十天半月就能度过,必须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我和家人随即对三个大人的“岗位职责”重新做了明确分工:女儿自然要全职照料尚在哺乳期的老二的生活;妻子李瑾主要负责老大的饮食起居,兼顾每日三餐;我则作为“超级替补”,随时听候两位上司的调遣,召之即来,拾遗补缺。

照此方略,开始运行。头几天免不了有些顾此失彼,手忙脚乱,最主要的问题是,小孩子并不按照大人的“预案”去吃喝拉撒,本来二宝吃完奶该睡觉了,可她偏偏不睡,非要你陪着她咿呀学语;本来老大挺喜欢吃某种饭食,今天却不知何故硬是不吃,你不得不重新安排食谱;而打开冰箱却发现她点的菜,已经“库存告罄”,想出去买吧,“小区封闭”了,却不知出入证何时能发下来……

本文刊于四川日报3月20日第11版、文艺副刊《原上草》版面。

凡此种种,应该是“非常时期”每个家庭都会遇到的常态,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就我而言,几乎每个出乎预料的小变故,都会凸显出“超级替补”的重要性。那几天,一会儿是女儿告急,一会儿是老婆呼叫,楼上楼下,忙个不停。我只管闷头干活儿,随机应变。

很快,秩序就建立起来了,每个人都摸到了一些门道,我也大体找到了自己的运作规律——简单说来,每顿饭前的一个小时,要接替李瑾照看老大,好让她去安心做饭;每天三顿饭,则是我“必不可少”的主营业务时间:要接替两位上司至少“抱婴”半个小时,让她们依次去吃饭;每天晚饭后的一段时间,要接替女儿照看老二,好让她去陪着老大去上“网课”;中午和晚上睡觉前,要给老大讲故事,因为这是让她尽快入睡的“方便法门”……

于是,每个人各就各位,各司其职,要像陀螺一样连轴转,才能维持我们家的正常运转。我还特意算了一下,每天分几段花在 “抱婴”上的时间,累计要在一个小时以上。乖乖,绝对“刚需”呀!

实话实说,抱婴之事,在我还真是“新手乍练”。我的女儿出生之时,正是我在天津日报政教部主任任上最忙碌最紧张的时段,天天加班不说,还经常要夜间值守,常常半夜才能回家。要是赶上开“两会”什么的,就干脆回不了家。李瑾无奈,只好常年住在娘家,靠着孩子姥姥姥爷还有她的弟妹们帮着带孩子。记得有一次我去看望她们娘俩,刚学说话的女儿乐乐冲着她大舅叫爸爸,把我弄得好尴尬。及至我脱出身来,能有点时间照看女儿了,她的婴儿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后,当女儿生下第一个外孙女小米多时,李瑾刚好退休,正好全职上岗,我根本插不上手。当时分配给我的主要任务是具体操办《我拓我家》的深圳首展和天津大展。而当两大展事完成之后,小米多已经满地跑了——我不无遗憾地再次错过了米多的婴儿期。

幸好,请原谅我在这个非常时期用了“幸好”这个字眼,我赶上了第二个小外孙女豆豆的婴儿期,还不仅只是“抱一抱”做做样子,而是每日必须上演的“刚需”的戏码,这实在是给我补上了以前的一门“缺课”,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抱婴”的苦与乐。

说起抱婴之苦,主要症结还是缺乏训练,技术上不得要领。婴儿身子很轻,抱起来一点也不费劲儿。问题是,你一旦抱得不舒服,她就会以哭声来抗议,顿时使你方寸大乱,一时间不知所措。女人们闻声会立即跑过来接手,真是邪门,怎么婴儿一到她们手里,立马不哭了。接下来,少不了一顿不温不火的“数落”,这样不行那样不对,你只能俯首帖耳,老实听着。重新“上岗”后,你再也不敢怠慢,依照女人们的指教“依法而抱”,包括双臂的弯曲度、双手的着力点以及孩子的身体舒适度,都要细查默审,不能有丝毫的偏差。小宝宝安静片刻,忽然又有点“吭哧”,上司隔着厨房就听见了,当即飘送一句指令过来:“别老是干坐着,站起来遛遛,她就不哭了。”你麻利儿的站起身来,沿着几个房间的边沿轻轻踱步,心里却在默默央求:“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再哭啊!”宝贝很乖,安静下来,没再哭闹。你心中暗喜,保持着已被证明是基本正确的“抱姿”,不敢改易一分。脚底下在蹑步徐行,上身却要保持静止状态,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有点像戏曲舞台上旦角“走台步”。就这么走了不到一刻钟,胳膊已然僵硬,肩膀开始酸疼,腰部的某个支撑点也在隐隐作痛。你不敢松劲儿,生怕一变姿势,孩子会受到惊扰,只能咬牙坚持。好不容易坚持到“轮岗”时间到,女儿或者老婆“饭罢”从我手中接过婴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原先紧绷着的手臂肩膀和老腰一放松,痛感却齐齐发作,使你不得不瘫倒在床,慢慢揺动一下四肢,心想,怎么抱孩子就像当年扛大包似的,这么累人呀!唉,真是术业有专攻,干哪行都不容易!

闲下来时,我向上司如实汇报学习“抱婴”之体会。李瑾倒也通达,耐心指导,从技术要领到协调身心,要言不烦。核心意思是,孩子是个“活物儿”,你要随性而为,你的动作要轻柔灵动,不能呆板机械,云云。经过一夜走心体味,翌日再试,果然明显改善。女儿则另辟新径,傍晚临近“上岗”时分,给我找来一件“抱婴”神器:“爸,这个腰凳给您带上吧,这是以前我抱多多时用过的,您试试行不行?”我立马捆扎起来,嘿,你还别说,专用工具就是不同凡响,把宝宝安放在腰凳上,她的小身子自然而然地紧贴在我的胸前,我只需一只大手拢住她的小肚子,孩子立即妥妥地伏贴在我的身前。更重要的是,这个抱姿可以最大限度地“拓展”孩子的视野,她的小眼睛可以四处观摩,将妈妈姥姥乃至姐姐米多小狗黑黑,尽收眼底;随着我的蹑步徐行,还可以看看墙上挂的画、门上贴的福,玻璃窗上妈妈剪的窗花,客厅背板上棉布剪贴的大红鱼……真是目不暇接,看着看着就咯咯地笑了。有两回还悄无声息地睡着了,我心里那个舒爽啊,成就感爆棚!

抱婴之苦大概只停留了一两天,就不知不觉地转化成抱婴之乐了。嘛叫“抱婴之乐”?老话里有一句叫“天伦之乐”,我觉得虽然雅致,却失之笼统。还有什么含饴弄孙啦,儿孙绕膝啦,也都是犯的同样毛病,不够具体。我这回根据切身体验,提出“抱婴之乐”的新论,意在提醒那些如我一般终日奔忙的男人们,不论你是父亲、祖父还是如我一般的外祖父,一定不要错过你家宝贝“乳臭未干”“咿呀学语”直至“蹒跚学步”这一段“黄金婴儿期”。只要有空,就要欣然接受女人们的“抱婴”之请,甚至要自觉争取尽可能多的“抱婴之乐”——当那个软绵绵的小身体,无限信赖地依偎在你的怀抱;当那一缕缕乳儿香在不经意间沁入你的心脾;当那双澄澈透明天真无邪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你;当那个初来世上纤尘不染的小生命,对着你这个陌生的“护佑者”发出甜甜的微笑——老天爷啊,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最难忘最幸福的瞬间,你的心顿时陶醉了……

如此美好的事情,你会拒绝?你会错过?你傻呀!

是的,我当初确实很傻。那时候总是忙呀忙的,总觉得抱孩子这件事与我辈男子汉大丈夫无关,总以为家庭琐事管多了必定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正是在此类“豪气干云”的口号蒙蔽下,你却生生的把人生中最难得的一段时光遗漏了——时光如流水,一旦遗漏就覆水难收了。孩子天天都在成长,你眼看着她慢慢长大,从豆蔻到青葱,从中学到大学,从为人妻到为人母……再想回到她咿呀学语的那个瞬间,只能去梦中寻觅了。

忽然想到明清之际最受追捧的野山茶“罗岕”,大玩家张岱曾在《陶庵梦忆》中形容其香气殊绝,具有“乳儿香”。我有幸喝了多年的罗岕茶,却一直无法真切领悟何为“乳儿香”。直到此次得到“抱婴”的机缘,我才算深刻的而不是肤浅的参透了“乳儿香”的真谛——为此,真要感谢我家小豆豆的“无私奉献”!

小豆豆,你来到这个世界只有四个月,哦,不对,不知不觉中,已经五个多月了——在这短短的五个月中,有一个多月的部分时光,你是在我的怀抱中度过的,我为此要感谢你。你大概不会知道,在这宝贵的“抱婴时光”中,我从你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从你清澈的眸子中,我能照见自己苍老的面容,我会蓦然记起孟浩然的那句名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由此感悟到一代代生命的延续;从你响亮而动听的哭声中,我会蓦然记起我自己的母亲,当初我在襁褓之中,不是也曾拥有过如此响亮而动听的哭声么?如今母亲老了,我也两鬓如霜了,我们都无法再重温这“天籁之音”了;从你那天真无邪的笑声里,我会反思自己乃至所有成年人的“不天真”——其实,不再天真也就不再无邪,我们多了一些心计多了一些机巧多了一些世故多了一些圆滑,当然这些都算不上奸诈,但确实是不再那么纯洁纯粹纯真了。这难道不是成年人的悲哀么?我们能不能再回到孩提时代那么真诚那么坦荡那么率性呢?倘若真能如此,人世间的那些偷奸耍滑尔虞我诈背信弃义等等恶德,不都可以廓然而清、荡然无存了吗?

忽然由此顿悟,怪不得两千年前的先哲老子在《道德经》里,会那么殷殷地告诫人类要“复归于婴”!

就在昨天,女婿和保姆都结束了半个月的“自我隔离”,重新回到家中。家里的生活秩序顿时恢复如常。午饭时,我又习惯性地走向豆豆的房间,女儿悄声相告:“您不用再去管豆豆了,阿姨已经在那儿了!”我忽然醒悟,我这个“超级替补”已经下岗了,要是再从别人怀里抱回豆豆,已属“越权”的行为了。

这也就意味着,我的“抱婴”之正业,至此圆满结束了。屈指算来,从春节前到今天(正巧是“三八节”),刚好是四十八天。家里“诸神归位”,不再需要我像陀螺一样连轴转了,我也因此有了时间,写下这篇酝酿已久的文稿。

走笔之此,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径直跑向婴儿房,见孩子正醒着,就从婴儿床上轻轻抱起小豆豆,同时客气地对阿姨笑一笑,轻声说:“只是想,抱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