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希

杨克是中国诗歌园地的活化石和常青树。20世纪80年代初，“朦胧诗”等新诗潮运动涌现，他就登上诗坛。他亲历了“第三代”浪潮、80年代末90年代初诗歌的低迷和边缘化，新生代的崛起，以及网络化时代诗歌的嬗变和喧闹等等。作为诗坛一个自始至终的“在场者”，杨克始终保持着低调、纯粹和执着。

作为杰出的诗人，杨克一直保持着澎湃的创作热情和良好的写作状态，以优秀的品质和独特的诗美获得诗界的好评和读者的青睐。最近出版的诗集《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延续了一直以来的风格，书写时代性的思考与诗意，展现贯通古今的恢弘与深刻，显示诗歌的高度和辨识度。

《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分为“吾文吾土”“云端交响”“草木本心”三辑，收录的诗作以近四年创作的成果为主。辑一“吾文吾土”，赓续三千年温仁敦厚的文脉，呈现中华文明中有重要符号价值的人物如苏轼、张九龄、杜甫、孔子、白居易等，再现了以石峁遗址、明城墙为代表的古老文化遗珍和当代中国人的生命轨迹与精神地图；辑二“云端交响”具体触及并试图解答“新工业时代的诗歌维度”这样一个重要而急迫的命题，在“对当代经验的思考和书写中，提供出一个重要的诗学路径，具有启发性。”表现题材包括人工智能、精密制造，高铁、空间站等，体现了观照“国之大者”的精神追求；辑三“草木本心”集中记录了诗人对自然山川的深入观察和对都市环境意识的思索，诗作意境开阔宏大，表达了诗人对生态文明、节能生活等时代主题的深入思考与阐释。

世间有千种人，万般事，百样情，各有面目与分量，纷繁复杂，隐微玄妙。如何对待，又怎样抒写？这或许是最能显露一个诗人本色和本领。杨克诗歌审美方式很有个性和特色，确实展现了很多方面，一方面有口语写作的倡导，是民间写作的中坚，另一方面包含了内在的知识分子精神担当，有非常强的、自觉的责任感。他的诗有特别鲜明的当下感、日常性，又能把个体的经验，把时代宏阔景象或者公众经验融汇一体，一种日常性里面保持那种精神的自尊，表现了一位成熟诗人的风格和气象。

杨克诗歌创作伊始就显示一种辨识度。1984年杨克以《走向花山》组诗受到广泛关注。在他早期的诗歌中，更多的展现出对于传统文化的思考和民族文化的溯源，以浪漫主义笔触进行文化寻根，透射时代的变迁，揭示生存境遇和意义。与传统的抒情迥异，他拒绝虚妄和感伤情调，避免华而不实的东西，立足独到的生命体验，显示质感和肌理，充满人性的拷问和社会反思。

杨克的诗歌是成系列的，诗歌的意象逐渐从壮族人的羽人舞、花山、红河等，转向更具时空跨度和象征性的秦汉古物、新桃花源等等，境界更宏远博大，手法更丰富。山与河是杨克诗中常见的两种原始意象，山川象征着力量与永恒，河流象征着孕育和生命。与以前的壮族人的“花山”、“红河”有所不同，新诗集的敬亭山、黄河、南海、康桥等，由于偏僻狭隘的山水已经扩大到为超越民族历史的人类精神之山水，蕴含的意义扩大了，诗境也提升很多。

杨克不同于韩东，不同于于坚，亦不同于西川，《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呈现着第三代诗歌所能表达的另一种可能性，向外拓展而非向内收缩。他诗歌中呈现的并非个人思想的极致深刻，而是个人目光所及的无限广远。杨克写自我、内心、灵魂，也写山川、土地、黎民苍生、慎终追远，他立足现实，将个人志趣与时代元素相结合，赓续“诗言志”及五四新文学的优秀传统，以真诚细腻的情感、富于感召力的技艺，让“大我”情怀以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方式重回新诗，为天地立心。其中诗集同名诗作、也是本诗集开篇之作的《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以小喻大，讴歌中华民族大家庭像石榴籽一样紧密团结，拥有“忍受着龟裂土地的艰辛”但“沿着春风的诱惑疯长”的进取之志，表现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顽强生命力，传达中国人民追求和创造美好生活的强烈信念，意象缤纷但环绕主轴，丰富的想象力与情感张力使得这首饱含深情大爱的作品产生了激荡人心的力量。

杨克是最早对社会转型中的都市进行书写的诗人之一，“开启了消费时代和都市符号的一种写作向度”，《天河城广场》、《人民》、《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等引起关注。杨克写都市，跟一般诗人的个人化城乡愁绪不同，而是有一种历史理性和诗意表达。比如他的《天河城广场》就从“广场”词语含义的改变入手，由小见大，书写了中国经验的一种历史性变化。杨克善于“将宏大意图与诗学具象的关系处理得甚为精当”，从城市生活的细小切片中看到历史文化变化的纹路与内涵。近年来，杨克与时俱进，创作更多展现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题材从工业文明走向了数码时代最前沿的人工智能、虚拟科技，以诗性的书写滋润渗透新时代都市生活的肌理。

城市生活是现代诗歌写作的一个核心意象。杨克的诗歌，写广州的酒吧、广场、机场、高铁等等，展现粤港澳大湾区的都市景观和空间，描绘改革开放和经济全球化前沿城市生活和感受，显示一种国际视野。在这个意义上，杨克不光是广州的、北上广的都市诗人，实际上代表了转型时期中国都市诗歌的一个高度。波德莱尔赋予了巴黎这样一个大都市颓废忧郁的意象；惠特曼赋予纽约大都会自由奔放的意象。那么关于中国新时代大都会，杨克赋予什么意象？这是杨克一直在思考，也是写作中要进一步探索的问题。

写作是对自我界定和辨识的过程。杨克是一个具有精神向度的探寻者，在诗歌展开的方式上，特别是深入生活内部的冲突上，在意象的营造建构和人性的体察升华上，他孜孜以求，沉潜蓄势，诗歌始终带有一种初心、自信和别致，并执着前行。也许，执着才是美丽的绽放。

（作者系评论家、中山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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