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6日四川日报第11版、文艺副刊《原上草》版面图。

文/晓寒

春天的几场雨过后,一条条水从山腰倾泻而下,嗬嗬地响着,幽深的山谷里腾起一道道烟云,空气变得潮湿,山因此而温润起来,那一层层的绿也仿佛有了流动的意味。

阳光普照,河水高涨。戴着口罩的人们拿起锄头把河水引进田里,水哗哗流过水圳把田灌满,密密的紫云英被水淹没,细碎的花朵从水里折射回来,像是经过了夸张和渲染。一张张犁铧从水里划过,新泥的气息随着水花升起,在燕子来回穿梭的天空下缭绕。到傍晚田耙平了,水盖住了泥,一夜过去,变成一面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这些镜子呈方形,圆形,条形,月牙形,还有一些说不出的奇奇怪怪的形状。村庄好像一个突然变得富庶的女人,一夜之间添置了数不清的镜子,一面挨着一面,镜子里有天空,山峦,人家,还有牛、羊、鸡和狗在走动。天黑后,月亮爬上山头,月光下我沿着田垄走,看到这面镜子里有一个月亮,满天星斗,那面镜子里也有一个月亮,满天星斗。水把星星和月亮复制了一遍,天上是,地上也是。

看着这水镜一般的大地,想起往年闷热的夜里,我和哥哥去照泥鳅。我举着一个铁丝络,里面架着点燃的小块的松木,松木经过了挑选,都是带节疤的,多油,火苗欢快地叫着,哥哥提着水桶,拿着针扎。我们走在刚搭的田埂上,厚厚的新泥踩上去软绵绵的。看到泥鳅了,呆在水浅的地方一动不动,哥哥用针扎瞄准了扑地扎下去,举起来往水桶边上咚的一敲,泥鳅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掉进了桶里。青蛙不知疲倦地叫着,像在和周围的鸣虫比高低。弯弯曲曲的田埂上,一盏盏火在游动,望一望,空中是火,水里也是火,风把空中的火和水里的火吹得摇摇晃晃,时明时暗。

过了十二点,风凉了,泥鳅躲进了深水里,我们把火熄了,提着泥鳅回家去。月光清明,露水滴落,我们沿着河堤走,听到河里传来啪啪的响声,哥哥说,是不是鲤鱼上滩了?我拧亮手电筒一照,果真看到一群比筷子还长的鲤鱼逆着水往浅滩上游,金黄色的鳞,尾巴用力摇摆,甩出一串串水花。我们看得手痒,但又不敢去捉,父亲早有交待,这是产籽(产卵)的鱼,捉不得。有一回上屋的炳生抓了三条产籽的鲤鱼回去,被他爹用一根树枝打得鬼哭狼嚎。他爹说,兔崽子,再不守规矩就打断你的腿。

田叔不照泥鳅,他自己不照,也不让孩子去照,他喜欢敷泥鳅。一个晴天的中午,田叔开始准备敷泥鳅了。他把一块茶枯放在木墩上,砰砰地锤打,碎屑在铁锤落下的那一刻纷纷扬扬撒满一地,他把粉末扫成一堆装进木桶里,再倒些开水进去,泡上一个多小时。做完这些,挑着两桶被水泡过的茶枯去大屋门口的田里。早在昨天田叔就在田里堆好了泥堆,泥堆靠着田埂,高出水面几厘米,分布均匀,大约五六尺远一个,表面用手抹得光溜溜的。田叔用一个瓜瓢舀着桶里的茶枯水往田里泼,一面平静的镜子,很快点上了大大小小的涟漪,他边泼边告诉我,泥堆上不能泼,泼了泥鳅就不会进去了,说话间田里泛起一层白色的泡沫。木桶见底后,田叔说一声好了,他洗了手脚,挑起水桶晃晃悠悠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田叔去挖泥鳅,好多人围着看,扒开泥堆,一条条胖嘟嘟的泥鳅在里面钻来钻去,他把大的抓进桶里,小的留下,太阳出来的时候,田叔收获了大半桶泥鳅。我在心里是偏向敷泥鳅的,觉得它比照泥鳅更优雅,更多了一分温情。

等秧苗长高后,家家忙着插秧,秧苗插到田里后,整整齐齐,横排竖直,一面面镜子被分割成一个个绿色的小正方形。村庄正在对镜理妆,出现在镜子里的天空,也被分割成了数不清的格子,仿佛是一扇巨大的绿色的窗。

村庄里几乎家家都有池塘,池塘是家门口的镜子,照着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池塘里除了养鱼,黄鳝,泥鳅,田螺,蚌,还栽东西,有莲,水栗,高笋,农家没那么多讲究,能吃的好看的都往里面放。到了成熟的季节,池塘里热闹起来,采莲蓬的,挖水栗的,剥高笋的。莲蓬有呆傻气,木头木脑地待在茎上,一掐一个就下来了。挖水栗的举着四齿耙,一耙下去,轻轻一撬,稀泥翻了起来,再用手一抠,紫红的水栗就出现在手中。采高笋的不慌不忙,在一池塘的高笋苗里找那种像怀了孕似的茎,找到后撕开两边的叶子,咕的一声,一颗高笋掰了下来,露出雪白的肉。

这些,都是水赐予的,水是村庄里的镜子,是村庄的另一种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