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王成栋

【采访嘉宾】

于贵瑞 中科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究员、中科院院士

陈耀 中国区域经济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赵乐晨 四川省生态环境厅总工程师

从全省区域发展格局来看, 川西北人口稀少、工业化和城镇化水平偏低。这里似乎并不是减碳重点区域。但在各类学术论坛及政府部门会议中,川西北却是四川碳达峰碳中和的热点区域。

要解开这个“反常”的现象,首先要弄明白:川西北为何要减碳?川西北减碳的路径是什么?难点为何?在碳达峰碳中和的背景下,发挥重要作用的川西北,又将如何重构全省区域发展格局?带着这些问题,川观新闻记者梳理了相关科研成果,并走访了相关专家,试图找出答案。

偏僻一隅为何事关全局?

四川的碳达峰碳中和能不能实现,川西北是重点地区之一

川观新闻记者:从四川全局来看,川西北地区的人口密度、工业化水平均偏低。在这个背景下,川西北地区还要减碳吗?

赵乐晨:四川的碳达峰碳中和能不能实现,川西北是重点地区之一。

从路径上说,降碳既要做好高碳能源、高碳经济的“减法”,也需要做好低碳能源、低碳经济的“加法”。在这两个领域,川西北都具有突出的优势。

目前,川西北地区的森林、草原、湿地等自然生态系统,每年可新增碳汇(新增固碳)900万吨左右,减碳作用十分突出。同时,川西北的水能、热能等等零碳的可再生能源资源富集,还有依托独特的气候条件、民族风情、自然风光等,展生态文化旅游等低碳经济的潜力。

于贵瑞:准确的说,四川减碳必须带上川西北,而且优先考虑川西北。这关系到四川能否实现碳收支平衡。

学界公认,一个区域能否实现碳中和,不光是看排了多少碳,还要看吸收了多少碳。两者数量只要接近,或者实现某种程度的平衡,就能达到碳中和的目标。世界上最大的碳存储和碳循环,是以森林为代表的陆地植被在光合作用中完成的,俗称森林碳汇。这是实实在在的固碳,也是世界上已知的减碳方式中最为经济和可行的方式。比如,靠植树造林吸碳,固碳一吨的成本也不过10美元。工业手段固碳,目前成本只能做到九十多美元固碳一吨。两者相比,植树造林要可行得多。

甘孜和阿坝两州现有森林面积1.16亿亩,还有具备固碳能力的草原3亿亩左右,分别占全省五成左右和九成左右。同时,还有大量的宜林宜草区域等待绿化。这是四川其他地区没有的先天优势。

陈耀:当然要!因为这对于四川今后的经济社会发展至关重要。

一般认为,对于一个区域的碳中和进程能产生重大影响的三个变量,比重从高到低是能源结构、固碳能力和生活方式。基础是经济社会发展的进程。

当前,国家赋予四川最重要的战略任务,是与重庆共建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去年,双城经济圈内的GDP总量只占了全国总量的6%左右,要想达成国家赋予“新的动力源”等战略定位,今后双城经济圈必然要经历产业、人口的聚集,进一步聚集和城镇化水平的提高,这自然会带来能源需求提升与碳排放的增加——目前来看,以化石能源为主导的能源结构还会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里维持下去。这样一来,作为清洁能源材料基地的川西北,重要性不言而喻。

怎么减碳?

重点还是清洁能源开发,但必须配套差异化考核新机制

川观新闻记者:三位提到的都不是传统意义的“减碳”,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么,在川西北减碳的行动,重点是什么?

赵乐晨:川西北地区碳减排应重点关注三个方面。一是交通、能源等基础设施和城乡建设加快推进,将驱动水泥等建材生产需求增加。二是随着乡村振兴战略全面推进,居民取暖、出行等生活用电用油需求增大。三是绿色能源和生态碳汇需要重点关注,充分发挥低碳优势。

具体来说,川西北的减碳之路,首要还是做大做强清洁能源产业,有序推动水能等可再生能源综合开发和多能互补,拓展能源外送通道和能力。其次是巩固和提升生态系统碳汇,用好全省最大牧区和高原泥炭沼泽地,积极参与全国碳市场和区域碳普惠机制。最后,是结合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战略,做大生态文化旅游和高原特色农牧业。

于贵瑞:在清洁能源有序开发之外,还要全力遏制生态恶化的趋势,巩固稳定川西北地区既有的陆地生态系统。这直接关系到这个生态系统的碳吸收能力。

这些年来,川西北地区的湿地和草原退化的问题越来越突出,绝大部分是粗放型发展方式带来的。所以,不仅需要加大投入力度治标,还要从转变发展方式入手想办法治本。

治标,主要是植树种草、禁牧限牧,修复地表生态。这一块,四川已经坚持了20多年,目前看来效果还不错。治本,就是发展路径转型。这一点比较难。我注意到,在川西北,各县的人均草场面积只有三四百亩,只有内蒙古等其他牧区的十分之一左右。这么小的草场要让农牧民致富,很难不出现过度放牧的问题。所以,要想办法引导农牧民往旅游业等其他行业转型,给森林草原和湿地减负。

陈耀:注意考核的差异化。

随着碳达峰和碳中和的行动的推进,以地区为基础的碳排放考核方案很快就会实施。但这个考核肯定要分区分类实施。川西北和四川,都是以水电等清洁能源为主导的能源结构。这意味着,现有的碳排放量已经是尽可能压缩的结果,也是领先全国的水平。在以后考核减碳的过程中,自然不能和其他地区一刀切、一个样,要分区分类实施,考核内容要有所倾斜和侧重。例如,随着城市化的加快,川西北部分地区的碳排放也会随之增加。但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就不应该一票否决。

要注意什么?

川西北减碳,战略上要守住生态优势,战术上要更加“讲科学”

川观新闻记者:川西北是国家重点生态功能区和生态红线区。在这样的区域减碳,应该注意什么?

赵乐晨:从宏观来说,川西北地区是川滇森林及生物多样性、若尔盖草原湿地两大重点生态功能区和大熊猫国家公园的重要部分,也是长江和黄河上游重要生态屏障和水源涵养地。必须要守住生态优势,这是前提。

从微观来看,川西北自然保护地多而广,生态红线面积占比高,绿色能源开发利用和外输通道建设可能受限。同时,各类生态系统碳汇价值实现路径单一,生态补偿机制尚不健全。此外,生态文化旅游资源开发受交通制约大,资源禀赋和低碳优势转化为发展优势不充分、困难多。

所以,川西北在减碳过程中,必须要筑牢生态屏障,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一方面,坚持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严格“三线一单”硬约束,科学编制国土空间规划和相关资源开发规划,推动项目合理布局和资源有序开发;另一方面,实施严格的生态环境保护,加强草原、湿地、森林等生态系统保护,推动大熊猫、若尔盖国家公园建设,推动污水、垃圾、农业农村环境治理。

于贵瑞:第一个,要做好顶层设计,特别是要构建与四川乃至全国碳达峰碳中和相适应的功能区划和生态红线。四川的生态红线在2018年前后划定后,因为国家公园体系建立等做过一次调整。眼下,考量减碳的需要,这些规划还要做更科学地调整。

第二个,要科学作为。川西北的生态脆弱,有些看起来减碳的措施,往往带来的后果是增加碳排放。比如,川西北草原部分地区降雨偏多、植物生长高度依赖现有的光热来源,在搞太阳能开发时,不能照搬照抄新疆和内蒙古在沙漠地带的集中连片光伏发电模式。因为新疆和内蒙古的沙漠地带降雨不多,地表没有植被,搞集中连片的光伏能减少蒸发,对治沙有利。

陈耀:我只做一个提醒:清洁能源领域,不要急着做增量,而是要用好存量。

比如,在水电领域。经过多年的高强度开发后,川西北的水电开发强度已经是全国最前列,存在着发电企业弃水现象。比如,大渡河干流已经有8座水电站已经投产,总装机量在1110万千瓦左右,算上正在建设的电站装机容量,已经逼近大渡河的总可开发容量只有3000万千瓦上限。不提生态环保因素,光是潜能来看,下一步再去做加法已经很难了。但另一方面,四川省内还存在着时段性或者区域性电力供应不足。

四川是千河之省,每条河流的降雨量和来水量年际变化肯定是不一致的。如果能够做到调度一盘棋,肯定能够相互补位、最大程度减少弃水,最大程度降低电力供应短缺带来的影响。如果再把目光放大一点,省级层面能实现水电能和太阳能发电、风能发电无缝对接,那样清洁能源发挥的效益会更大、更好。

未来是什么样子?

作为清洁能源供应方和实现碳收支平衡的重点区域,川西北和其他区域联系会更紧密

川观新闻记者:从区域经济发展的角度来讲,双碳会给川西北乃至四川的既有区域发展格局带来什么改变?

赵乐晨:这个还是基于可再生能源是实现碳达峰目标、碳中和愿景的战略支撑来判断。

四川水能高度集中在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三江”流域,太阳能主要分布在阿坝、甘孜、凉山和攀枝花“三州一市”,风能在攀西地区、盆周山区开发条件相对较好,主要的可再生能源分布均与人口集中、城镇密集的四川盆地逆向分布。川西北绿色能源禀赋好、产量较大,对绿色载能产业具有吸引力。总体看,双碳目标约束、引领下的这种深刻变化将会对优化产业格局产生越来越明显影响。

区域经济加速重塑下,四川应重点关注三个方面,一是做优做强传统优势产业,坚持以低碳引领高质量发展,加快转型升级。二是围绕节能环保、清洁能源等绿色低碳产业培育新的增长点,增链、延链、补链,加快培育战略新兴产业和现代服务业。三是推动将绿色低碳资源禀赋优势转化为经济发展优势,川西北地区要抓住战略机遇,进一步拓展电力输送通道和网络,提升既有通道利用率,助力全省乃至全国降碳。

于贵瑞:我觉得这个影响有两个领域。首先,对于川西北来说,伴随着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的建立,川西北地区会因为产出固碳能力而获得大量的收益。因为,不管是用于直接碳排放权的交易,还是政策层力度越来越大的生态补偿,都会改变当地的发展条件。其次,更直接的影响是,会影响四川的产业布局,特别是高排放产业的布局。比如,2016年前后开始的环保风暴,让不少产业从沿海地区转移向中西部生态环境容量较高的区域。而在碳达峰和碳中和的背景下,川西北地区肯定具有先天的优势。

陈耀:某种程度、某些领域上有所改变,但不会颠覆现有的格局。不会打破既有的区域经济格局,但各个经济区之间的联系会更加紧密。

一个省或者一个区域的发展格局变化,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城镇格局和产业局的调整与重组。双城经济圈的战略牵引力这么强,今后的成渝地区的产业聚集度、人口密度、城镇化水平都会大幅度提升,这毋庸置疑。但这也带来了能源供应双方,以及区域之间减碳排碳互动程度的增加。而且,碳达峰与碳中和是对重大生产力、重大基础设施和公共资源布局的再次优化。所以,川西北与其他经济区的密切程度会大幅提升。

先说生产力。随着科技的进步,部分产业,特别是高新技术产业对于稳定的清洁能源需求更加旺盛。能源取代交通等其他因子,成为影响产业布局的首要因素。比如,十多年前,谁能想到贵州,以及四川的甘孜、雅安、凉山这些地方能和大数据联系起来。但清洁能源富集的先天优势,却给了这些地区的这样的产业。再比如,新能源汽车,等于是从天而降给了甘孜等地的锂矿开发。

再说重大基础设施。很多地方的经历都证明了,一个水电站,一个矿场,能让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宜昌,在三峡工程建设后,整个城市的发展速度和轨道,全部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成了湖北的副中心城市。

最后是公共资源。这里讲的公共资源,有可能是科研单位,也有可能是高校、医院等等。这些公共资源是要起到长期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