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报观察记者 姜明 吴晓铃

流沙河,原名余勋坦,当代著名诗人。国人对他的认知,大多来源于中学课本里那首内蕴深刻的诗歌《就是那一只蟋蟀》。他在中国诗坛笔走龙蛇,饮誉海内外。与台湾诗人余光中神交多年,以诗唱和,成就一段佳话。

1931年出生于成都金堂县的流沙河,幼习古文,曾在1947年以第一名成绩考入四川大学农化系,历任《川西农民报》编辑记者、四川文联创作员、《星星》诗刊编辑。他以诗人身份为人所共知,《故园六咏》曾荣获1979至1980年全国优秀新诗。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封笔不再创作诗歌,转而专注于古典文学、古文字、庄子研究,出版了《诗经现场》、《白鱼解字》、《庄子现代版》等著作。

川报观察记者 吴传明 摄

我只有初中学历

年轻时写诗,老年研究古代文化。流沙河给人的印象始终是一介知识分子。不过,他说自己论学历只能算初中,幸好读书时还算用功,而且遇到了一批好老师,这才能在人到老年的时候,有机会纠正自己的“错误”。

《天府周末》:我们都知道您是著名诗人,十几岁就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但当年考入四川大学时,为何却选择了农化系呢?

流沙河:我的确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给报纸副刊写东西,十几岁的娃儿就是文学爱好者。为啥大学又不选中文系呢?因为那时的中文系完全不是现在的概念,根本不学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和白话文,而是研究古代的文、史、哲。当年我读的是五四以来的现代作家、学习写作的都是白话文,反之川大中文系里面尽是老夫子,很多人穿长袍、走路斯文、开口就是“之乎者也”,读的都是古典文学,所以我觉得自己和川大中文系“不和”!我高中的时候化学成绩很好啊,就想干脆考农化系算了。

结果,我的大学只学了两个月。成都一解放,我就轰轰烈烈参加革命去了。所以说要论我的文化程度,只能算初中(笑)。因为我高中只读了高二就去考大学去了,没拿到高中毕业证的!那时的大学择优录取,只要你分超过人家就行。

《天府周末》:就这样您还考了个全校第一名?那时的教学氛围是怎样的?

流沙河:我的母校,省立成都中学,是全国最好的学校。我们英文老师的学问好得很。有个叫雷克琴的老师,能够大段大段背诵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等作品的原文。还有一个何文琨,一口纯正美国英语的发音。我们每节课都要专门听他诵读,他读的时候大家就埋着头,有的还把眼睛闭上,仿佛他纯正的美式发音,可以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一个美国人站在讲台上。

至于国文老师,有一个叫陈志宪的,解放后直接就到川大中文系当主任了。他给我们讲辛弃疾的词《摸鱼儿》(流沙河激动起身,在客厅里踱着方步模仿老师讲课的夫子样):“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韵味十足的,一下就把学生带进去了。我们老师从来不备课,上来就随便说。究竟怎样欣赏?一句话都没有说。反而是他在欣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就看着教室外面,学生就晓得咋去欣赏了。这才叫文学!

《天府周末》:就是这样一种氛围下,你就爱上文学,想当作家了?

流沙河:那是我读高中的时候,十几岁的娃儿不知天高地厚。虽然我当时接受的教育是旧式的,读的都是古文,但不认为那是文学,反而认为腐朽、该淘汰了!只有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才伟大!年轻人由于各种误导、也包括自己各种理解,就认为自己站在时代的尖端。我也是那样的一个人,虽然旧学底子打得相当厚,但全部被自己抛弃了,鄙视那些!相反,我读五四以来的文学著作。我们学校图书馆五四以来的文学书,差不多被我借完了。沈从文的书高中我就全部读了,鲁迅、郭沫若的小说,甚至他的剧本都读了。都说巴金的《家》写得好,曹禺的剧本《家》也绝对是非常好的二度创作。我至今还记得他剧本里写一座亭子上有一幅对联:“翁之乐者山林也,客亦知夫水月乎”……

《天府周末》:好不容易考进川大,为什么大学又不念完呢?

流沙河:我参加工作了嘛!在《川西农民报》搞了两年,直到1952年调到省文联。这两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我的老师教我咋个采访和写稿。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个:写的文章读给别人听时,要听得懂。所以我的文字没有拖沓的长句,哪怕中间掺杂了文言的成分,但还是通俗易懂。

现在回过头来看,没考中文系也就那样。因为现代文学不靠学,要靠天才、会编故事、有想像力,其它啥都可以不要。当作家,不是中文系能够培养出来的!金庸、琼瑶啥子方法没得,(小说)销几百万册。所以过了几十年后我恍然大悟:所谓文学,就是回到娱乐上。能够娱乐读者的销量就大,没那本事的就只有孤芳自赏。当然,娱乐也并不只是一味让人快乐的意思。凡是使你快乐、悲哀、恐惧,或者最后使人觉得有一种东西名叫道德、使生命具有价值,都叫娱乐。

诗歌及与余光中的渊源

流沙河因为诗歌而为广大读者景仰。诗歌于流沙河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天府周末》:如果当年不是因为《草木篇》,现在的文学成就是否就更大一些?

流沙河:《草木篇》,其实写得很一般。别人问到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所以这件事说起来都是笑话。但人生总有些事情是说不准的。这20年,我经历了很多事,做过各种劳动。比如农村里种庄稼,我只有用牛耕田没做过,其它所有劳动我都会。我比现在的好多年轻农民庄稼种得好得多,还可以指导他们。所以还是好,学到了这些。

我种的庄稼,古代的农民从《诗经》的时候就这样种了。本人还是全世界少有的20世纪最后一批拉锯子的解匠,我不拉锯子以后,中国解木板都机械化了。我还会用针,曾经自己剪裁、并且缝过内裤。我还能不经思考随手写繁体字。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我是活在现代的古代人。

现在我固然人很瘦,有只眼睛视力也差得很。但除了这个,身体其它方面还勉强可以,这都是和那20年的体力劳动分不开的。而且体力劳动不但对身体硬件有所助益,可能对大脑都有好处。我至今还能思考,还有很好的记忆力,还能连续讲课两小时。

《天府周末》:那20年里居然还有激情写诗。你的《锯痕啮齿录》有“爱他铁齿有情,养我一家四口;恨他铁齿无情,啃我壮年时光”这样的句子,也有我们没读过的《曹雪芹》、《秦火》。

流沙河:(《曹雪芹》、《秦火》)那些稿子早就烧了,不烧脱不到手,现在完全记不得了。不过烧了也不后悔,那两首长诗,是60年代文革前几年写的,《秦火》就是控诉秦朝焚书坑儒。当时觉得努了力,写的时候很激动,很投入,觉得很好,现在看来也很平常。

《天府周末》:但是后来你的诗还拿了全国大奖啊。

流沙河:我都是被出名。不是说我有啥子好作品,那些东西,就那么一回事。

我80年代为啥子不写诗了嘛?那是激情丧失了!这些事情我自己心头明白。写诗不是一种技术,它要有激情。激情丧失了没得办法,算了算了!如果再写,人家也勉强要发表或者吹捧几句,但自己心头晓得那些不是好诗了。就这么简单,没啥深层次的问题。

《天府周末》:所以你改为在《星星诗刊》上推介台湾诗歌了?80年代你每月在《星星诗刊》上推介台湾诗人,影响相当大。

流沙河:当时我在《星星诗刊》当编辑,偶然认识了一个叫刘济昆的香港记者。他在报纸上把我以前50年代发表的诗全部连载了,后来写信问我还有没有新的诗,我就把80年代早期写的诗给他寄过去。这中间,他就说台湾那边的诗写得很好,并且给我寄了几本诗集。当时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诗人我听都没听说过。后来一读,哎呀!确实写得好。其中一本是郑愁予的,“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轻轻挥着手,半眯双眼做投入状)他后来又说,有一个叫余光中的,写得更好。我收到他寄的余光中的诗后,一看果然如此,于是开始在《星星诗刊》上写专栏推荐,这就是台湾诗人十二家,连载了一年。

《天府周末》:从那时开始你就和余光中相识了?

流沙河:刘济昆后来给余光中写信,说大陆有个诗人想要你的作品,他就给我回了信,把诗集一本本寄给我了。于是我除了在《星星》诗刊上推荐,还搞了几十次讲座。80年代的诗歌疯了,我把余光中的诗选了一些打出来,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一首一首地讲,读者多的时候有两千多人。

我背得到人家的诗,自己的背不到。比如余光中2009年在三峡大学搞讲座,我就朗诵了一首他的《罗二娃子》:罗二娃子他家,就在牛角溪的对岸。那年夏天,涨了大水,断了木桥,我跟罗二娃子只好隔水大喊,站在两岸……那首诗的结尾:“哦,罗二娃子……”我一朗诵完,泪水就下来了(此时的流沙河,竟然也因为全情投入,抹起了眼泪)。余光中那时逃避战乱住在重庆乡下,和一个农村娃儿罗二娃耍得好,这首诗就写两个娃娃的友情的。我一朗诵,忍不住就泪流满面。当时我参加完活动马上就要赶飞机走,余光中就用四川话喊,“罗二娃子,慢走!”

(停顿片刻)好的诗,是不容易遗忘的!

《天府周末》:后来还关注诗歌吗?

流沙河:人老了,就基本没有看了。说起诗歌,我虽然一无所成,但弄死过一个人,也弄发了一个人。我在《星星诗刊》当编辑的时候,有一个叫王景竹的山东农民的诗稿分到我这里了。我看了以后,给他回了信,让他不要写诗了,因为没有天才。结果他后来搞乡镇企业,还成了全国十大优秀青年企业家。同样,金堂县邮局的一个年轻人也喜欢写诗,刚开始我把他写得好的几首挑来在《星星诗刊》上发表了。后来他寄来的开始一般,就退给他。哪晓得后来金堂邮局的人来找我,说他自从收到退稿后,就开始精神不对,后来就死了。这就是我与诗歌的关系,说起来都是笑话。

在研究古代典籍中找到快乐

不写诗的流沙河,渐渐把目光转向古典文学。他的《庄子现代版》、《庄子闲吹》等著作,多次出版,销量以十万计,成为常销书。最近几年,他又爱上了古文字研究和诗经,手写体版的《白鱼解字》,繁体字版的《诗经现场》,成为不少读书人的珍藏。老来搞文学、文字研究,他一言以蔽之:我就爱好这些。

《天府周末》:最近几年你著述颇丰,最畅销的是哪一本?

流沙河:《庄子现代版》嘛!原来在成都出版社起码印了十几万册,后来出版社还加印过,又绕过我把版权卖给了台湾的出版社。成都出版社垮了以后,上海古籍出版社又拿来印,还搞了一个现代版系列。

我最早在初中的时候读庄子。那时候小,怎么会懂嘛。后来打成右派,心态失衡,《庄子》可以让我想得通一点。80年代末的时候身体差,有严重的胃病,人瘦,朋友都说我要死了,这其间我就又开始看《庄子》,开始研究,比较它的不同版本。《庄子现代版》就是90年代初写的。当时想的是,以后还会有很多人读《庄子》,但《庄子》原版又是那么难,那么我在这里加一次工,后面的人也好接受,算是牵了庄子的裤脚。至于《庄子闲吹》,就是以前在成都图书馆开讲座的录音,后来整理出版。

《天府周末》:为啥想到要搞文字研究呢?

流沙河:这是因为人老了,对文学、文化、历史这些重新有所定义。我觉得从前留下来的那些古代典籍,确实是了不起的遗产,我自己学那些也觉得很有趣味,也认为我们这个时代应该适当地对旧的历史文化有所尊重、有所继承。但我想更多的还是我个人的爱好,我是真心喜欢这些。

我给你们说实在话:我在少年的时候想当个作家,这就像一个小娃娃想像某个大城市如何的好。结果后来人长大了,到那个城市了,发现不过如此。人这辈子,理想的东西一旦实现就索然无味。我不认为自己文学诗歌有什么成就,半点都没得!更不认为当个专业作家有啥子辉煌。相反,我最后退休后做这些被我年轻时否定了的东西,反而娱乐了我自己,觉得我这一生不枉为人。我现在还在赶写一本关于文字的书,为了钱么?现在都知道要挣钱不能写书,但我专心地写,因为我得到了快乐。

这些都不是我在青年时代的理想。但人生就是这样,你希望得到的东西,你得到后或许失望,但是被你曾经抛弃的东西,或许后来会发现有价值。

《天府周末》:那又是从何时开始研究《诗经》的?

流沙河:学《诗经》几十年了,从13岁就开始。我的老师是一个满清时候的老秀才,我在他那里把《诗经》学完了。现在,我老了,再去研究诗经,越发有心得。我发现《诗经》和后来的诗歌有极大的不同,《诗经》305篇,全部是写实,它一定是发生了某件事才能够写首诗,不像现在我们写诗可以随便想象。所以古人说《诗经》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就是说,《诗经》的确是有具体内容,是有故事、有现场的。

《天府周末》:你的《白鱼解字》,网上书评反响挺好,能否给我们解几个字?

流沙河:(饶有兴致地取出两张稿纸,写了一个繁体的“吴”字)“吴”字古时就是“娱”的意思,开口唱歌,就是娱乐嘛。“娱”是女子歌唱,“吴”只不过歌者没分男女而已。(又提笔写了一个繁体的“乐”字)“乐”字上面的两根缠在一起的是丝,下面是木头,就是两根弦绷在木头上。既弹且唱,就是“娱乐”的意思。我从上世纪60年代就开始研究甲骨文、《说文解字》这些了,一钻进去就着迷,每认识一个字快活得不得了。我们的繁体字,每一个的写法都是有它的道理的。

《白鱼解字》的精装本定量3000册,卖260元一本,我还专门提意见说卖贵了。后来他们出普及本,就按我的意见,定了一个60元。我的书不深奥,中学生都可以读,卖贵了哪个买?

《天府周末》:这样才可以有高版税啊。

流沙河:我从来没想这些。如果我为了钱,还不如给别人写字。这些年好多人来找我,只不过我不想写。我和老伴都是俭省的人,吃得简单、穿得简单,住的是二手房,装修都是前一任装修好的,家俱也是人家主人不要了丢在这里的,所以不想去整这些了。

记者手记

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

——追忆流沙河先生

姜明

2019年11月23日下午,噩耗传来:流沙河老师仙逝了……

虽然知道他一直在医院与病魔做斗争,但闻听噩耗,依然泪如雨下:沙河老师,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掐指一算,跟沙河老师,交往也有二三十年时间了。1995年,先生的《Y先生语录》在当时我所供职的《华西都市报》连载,作为副刊编辑,有时我会上他家去取稿子;1996年底,单位搞一个文化活动,邀请了先生,我和先生合了一次影,照片洗出来后,有人惊呼:哇,你和沙河老师脸型很像!先生以文弱、清瘦名世,而那时的我,体弱、脸小,难怪有人会发出感慨;1997年,有一次到先生府上,邻居似乎在装修,时有噪音发出,先生说:“是单位给员工谋福利,将现有家属楼改扩建,每家会增加20多个平方。其实,哪有那个必要嘛。”我环顾了置身的环境:会客厅似乎在兼做书房,家具简陋,似乎连文人最看重的书柜和书桌都十分寒碜,一个老式方桌上放有一个老南瓜,老南瓜上有先生亲笔墨书:瓜说瓜娃子说我瓜……

虽然和先生相识二三十年了,但总共也没有见几次面,不过他的书我读过不少。还有,我们隔得近,他搬新家前,我上班的地方和他的住家,直线距离可能不超过100米。同处一个“气场”,多少会有些心灵感应。有时候也会隐隐有些骄傲:我和沙河老师,是熟人。

为了心底这份骄傲,若干年来一直关注着先生,看到他不断在出书,“庄子”以外,又涉及到了“诗经”,更多的则是说文解字。而以之闻名以之招灾的诗歌,近40年来是一首未见了,看得出来,先生已经完成从一个诗人到一个学者的决绝转变。而先生关于文字、训诂这类的书是与众不同的,但凡学术性的书都是正襟危坐、板起面孔训人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学术之谨严,血统之纯正。先生的书是短小的,有趣的,是为了让人阅读而写的,但有趣不意味着不严谨,举个例子吧,讲文字渊源的《流沙河认字》出版后,先生觉得出版社在校检繁体字、异体字方面错谬不少,恐以讹传讹,干脆将自己软笔精誊的手稿,交出版社影印出版,这就是《白鱼解字》。同样的内容,不同的版本,先生怕读者骂他骗稿费,就在前言中将缘由诚恳告白,“示无欺也”——这句话在《流沙河随笔》于将近20年后,以《画火御寒》的名称重新出版,也有同样的提示。估计上了当的读者读到这样的真情告白都会扑哧一笑:好个实诚、可爱的老夫子!

不见先生,一晃,又是十多年了吧?2013年11月,为了四川日报“巴蜀文化大家”的访谈,再次拨通了电话。“喂——”,电话那头,悠长而缓慢的应答,让我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马路对面老先生的书房。我报出自己的名字,片刻停顿之后,他的声音明显高亢起来,准确地回忆起了原先我的工作单位,关切地问我的近况,说:“你还是那么瘦吗?”“你还在写东西没?”80多岁的老先生,记忆力居然如此之好,让我在得意之余,更多了许多惭愧。当下约定了采访时间。

是先生开的门。见面赠我两个字:“胖了。”我一面矫情地抱怨,一面由衷地赞美先生:“有钱难买老来瘦,沙河老师您还是那么瘦,好精神啊!”虽在一个当时还算比较高档的小区,但沙河老师的新居其实也不大,客厅也就三四十个平米吧,装修、家具也简陋,除了墙上挂的一幅先生自己的书法作品,房间基本上体现不出什么文化气息。但真正的文化确实不是用来显摆的,其他几个记者刚刚报出自己的姓名,立即就被“文化”所浸淫——一个记者姓吴,沙河老师说:“你知道这个‘吴’字的由来吗,这个吴啊,通‘娱’!”说文解字,就此开张,说得兴奋了,沙河老师溜进书房,拿出纸笔,开始画起字来,说得吴记者一愣一愣的,我却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难怪吴记者此前十多年一直从事着以追星为主业的娱乐报道,原来姓氏决定了她的娱乐基因!

终于解析完吴字的起源,我们开始按照采访提纲进行访谈。先生提意见了:“我们摆一会龙门阵就行了嘛,你这么正儿八经的,好累哦!”我严肃地说:“不行,这是重要的历史性的访谈,要尽可能成体系地总结你的艺术人生,不能漫谈。你没有看见我们还架着摄像机吗?”老先生说:“那好嘛,但你至少要问有趣点哈。”我一边笑,一边说,要得,要得。于是,几个小时的采访中,我嘻嘻哈哈地提出了许多如此这般的问题——

“沙河老师,你高中没有毕业就考大学,大学读了半年就参加了工作,说白了你的文化程度相对低哦,怎么就成了一个著名的文化人呢?”

“沙河老师,你那个《草木篇》其实写得并不怎么样,却让你遭了20几年的殃,上世纪80年代后期你就不写诗了,究竟是害怕再遭殃呢,还是觉得写不过余光中他们呢?”

“沙河老师,《流沙河认字》变身《白鱼解字》出版,有没有多挣稿费的想法哦?”

……

边开玩笑,边提问题。先生呢,温言软语,微微笑答。兴之所至,竟然起座踱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之诵之,语之吟之,让我们的摄像记者手忙脚乱,连忙调整机位“缉拿”先生。他的话语,貌似诚恳,实则夸张,比如,“我的母校,省立成都中学,是全国最好的学校”;再比如,“我可能是全国最后一名锯匠了”……等等。采访者了无拘束,被采访者应答如流,随时都是欢声笑语,只是快到12点的时候,先生突然说:“我今天说了这么多,可以了嘛,我肚子都饿了。”我说:“最后一个问题!”然后,一连“最后”了5个问题。结束采访时,沙河老师给我提要求:“写我的文章,版面占小点,太长的文章,没得哪个看。”

从来没有哪个被采访者提这样的要求,都是恨不得版面越大越好。我说,好的。

他又说:“写我的文章,写得有趣点嘛,板起一幅面孔,哪个看哦。”

我说,好的。

心里在想,天下文章,都能像你老人家一样短小有趣,都成名家了,怕你老人家的日子没得这么好过哟。突然想起一个新的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沙河老师,你写文章的收入远不如你写书法的收入,有没有考虑要搞一个书法专场拍卖会呢?”

沙河老师的老伴吴老师摇摇头,说,想做这个事情的公司太多,老先生觉得自己的钱够用了,坚决不考虑做这个事情。我正想说话,这时,多年前先生写在老南瓜上的那句话浮现在了我眼前——瓜说瓜娃子说我瓜。

这次拜访之后不久,我被调到四川农村日报工作。沙河老师曾说,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川西农民报(四川农村日报前身)当副刊编辑。隔着60年的时光,我间接地成了沙河老师的“同事”了,莫说有奇缘?多少还是有点缘分。当时就想去他哪里叙叙旧的。一耽误,又是一年。《四川农村日报》出版10000期,我嘱咐记者去采访了沙河老师,当时取的标题是用的他的原话: “我的笔名流沙河,是进入农民报后才被叫响的”,沙河老师还主动为我们题字,“船过万重山”,呵呵。

再见沙河,发觉他基本还是没什么变化,家居也没有什么变化,我夸奖他身体还是倍儿棒,他说不行啊,眼睛痛,而且背也驼了。他扭身让我看他的背部,是微微有些驼了,毕竟是83岁的老人了。我们坐下来像老朋友一样聊天,当然还是谈了副刊的事情,他说不好办,现在社会与当年已经完全是两回事了,建议我们请人画四格漫画,估计也会受欢迎。还有是不是可以连载一些文艺作品?总之农村与城市是不一样的,不要对我们老一辈人抱有希望,我们都退出时代舞台了,大浪淘沙,不得行了。你们要搞清自己的读者对象,读者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说什么话,心中要有数。报纸要有想象力,农村娱乐性的文化也要关注。现在办报不容易。还有版面不要太大,你们版面不多,要精编精选。他还鼓励我:“你还是要坚持写文章,你是可以写的。”说得很真切,这种话他不是第一次讲,但每一次听,都觉得感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在这样的黄叶翻飞的季节,算起来,已经五年了。

那一次,在沙河老师书房里,看到了一个句子,“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立刻入脑入心,喜欢得很。后来把微信签名也用成了这个句子。今天,沙河老师仙逝了,这个句子又浮现在眼前了,沙河老师,愿您一路走好,天堂里有了诗经、古文字和“那只蟋蟀”,想来,天堂将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