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档案/

流沙河,原名余勋坦,1931年生于成都。四岁返回故乡金堂县城。幼学古文,做文言文,习书大字。十六岁来成都读省成中。十七岁开始发表习作。1949年秋入川大农化系,后立志从文。之后曾在《川西农民报》、《四川群众》、《星星》诗刊担任编辑,在四川省文联担任创作员。诗作《理想》、《就是那只蟋蟀》曾入选语言教材。1985年起专职写作。晚年流沙河专心研究汉字、人文经典,出版有《文字侦探》、《Y语录》、《流沙河诗话》、《画火御寒》、《正体字回家》、《白鱼解字》、《晚窗偷得读书灯》、《庄子现代版》、《流沙河讲诗经》、《流沙河讲古诗十九首》、《字看我一生》等著作多种。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摄影 柴枫桔

晚年流沙河,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待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回望前半生经历坎坷,他心态平和淡然。

封面新闻:沙河老师您本来是学化学的,您理科很厉害。后来从事文学,遇到很多麻烦,如果当初要是从事理科可能就没有这么多事儿了?您现在回顾这些经历,您觉得后悔吗?

流沙河:我还是不后悔。因为,我告诉你,人老了他就晓得,自己这一生基本是被造成这样的。这一切都不是自己原来所想象的。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是这样。不光我一个人是这样。人的主观能动性在每件具体的事情上能起作用。但是整体的命运不是你个人能左右的,会有很多你想不到的因素。实际上,我们之所以成为当下这个样子,也不是我们预先给自己设计的,都根本无法设计。都是遇到了机缘,在这个基础上尽量地选择。还有不少选择,表面上看着好像是我自己在选,实际上还是有一些偶然性。

封面新闻:你的人生态度可以用简单的话来总结,会怎么说?

流沙河:我只觉得我们的人生态度,古人说的三个字很对:不可“必”。即你不要认为有什么是非如此不可,人生的很多追求都不是一定要那样。如果你爱好什么,你可以为之努力,但你不能想自己一定要成为什么什么。未必。这样其实让思想更有弹性,以免不如意时无法承受。以苏东坡为例,他就是无论进退都是随遇而安的态度。因为环境不是哪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你要认清,自己没有任何力量去决定环境,你主要是适应环境。最多就是,在条件允许的时候,你可以顺势出一些力去改变它。但即使是改变它时,也不可“必”。我非要达到怎样的成果,非要什么不可。这个“必”的思想害了很多人,如果要“必”就转不了弯,容易被折断。

封面新闻:您这种教育思想,是很少见的,在当下很可能是非常需要的。

流沙河:我本来是学化学的。我曾经说,如果我一直学化学到底,或许我也会成为一个有名的专家。其实这是开玩笑的。在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学化学,能有几个是天下皆知的化学家?所以我觉得,我们在教育娃娃的时候,也要有这样的内容:首先做个好人,做事认真,教会他们具备基本的素养。比如弄乱抽屉要记得复原。这是教会他“负责”。上床时脱掉鞋子,不能两脚一甩。要懂得摆好。双脚鞋尖要一致朝外。教育不能只是教会他竞争,取得好成绩。如果过于强调竞争,很容易把孩子逼上一条绝路。

封面新闻:现在年轻人的思想压力很大,患抑郁症的人不少,您觉得这种现象和现代人读书少有没有关系?或者是和时代发展有关?

流沙河:我们教的学问,多半属于进取的学问,是进取的教育。我们还应该教授“失败后如何顺应”,如何退守。民间有一句谚语,“未曾出兵,先看败路”,即还没开始打仗,就要看好一旦失败该往哪条路撤退。中国的传统,是崇拜英雄,鼓励进取,对精英文化来说是很好的。但是如果一个年轻人没有受到退守的教育,万一失败了,他怎么办?比如说,身体的健康,现在好多年轻人处于亚健康状态。一是他们压力大,二是他们不喜欢运动,你看其他民族,就很喜欢锻炼。人生有许多遭遇,你学会一些基本的技能也是必要的,比如游泳,这就是退守的技艺,都得学。日本的小孩子从很小就要学地震来了怎么办,这都是属于“未曾出兵,先看败路”。

“人得做事。如果做着事,心中就安定。”

封面新闻:在您看来,一个人应该怎么度过一生,才算是有意义的?成败得失。面对矛盾,接近矛盾的过程。你的人生感受是怎样的?

流沙河:人得做事。如果做着事,心中就安定;如果不做事,心中就空虚。我们这一类人,说句实在话,这一辈子都没有怎样玩,怎样快活,怎么耍。我们快活的就是每天有点事情做,每天三顿有饭吃,有些书可读,就很知足快乐了。如果叫我出去旅游,我反而没有多大的兴趣。人生不要想得很好,有些时候事情在那儿堆着,事情指导你去做一些必须去做的事情。没有事情做,就无可附着。现在有一个不好的现象,这么多的电子游戏,很多人被之俘虏了。有些人走在路上也在看,还兴味盎然,我觉得这几乎成一种病了。

封面新闻:您曾经说,自己很留恋传统的一些东西,当时您同时也认为,现在的社会需要效率,需要发展。很多情况,您也感到矛盾。

流沙河:是的。我们这些人处在一个变革的社会,尤其这几十年来,变化特别大,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十分少见。如果有些东西无法达成一致,我们也不必去指责,这会导致社会处处充斥斗争,也不好。因为人凡是去争论一件事情,就很容易陷入争执的情绪,容易爆发冲突,所以我不提倡争论。所以很多事情,我们若有些看法,我们可以自己保留,不一定非要去说服别人。两种意见可以共同存在。

封面新闻:您前些年去过台湾,您跟余光中先生有一段难忘的交集,您能给我讲一讲这一段经历吗?跟余光中聊过哪些难忘的事情?

流沙河:我们聊得很开心很投缘。比如我们谈到我们传统文化的文学和西洋文学的不同。中国的许多文字著作都叫文学,比如《出师表》,这是工作报告,但是文采盎然。因此中国文学的概念要宽广得多。我们还聊到中国文学的妙处,欧美人很难理解,因此“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就很成问题了。我和余光中先生的观点基本一致,主要是因为都受的是传统文化的洗礼。在他的诗歌中能读出传统文化的魅力。比如他有一首诗,《唐马》,中间有两句“月明秦时/关峙汉代,而风声无穷是大唐的雄风”,我一看就能感受到  故事这一下就将你带入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意境中,非常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