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仁华

天阴得像灶王爷的脸。曹二泰出门的时候,王三麻子的小花狗正与相中家的小黑狗在草垛旁边行苟且之事,真晦气,妈的不要脸!曹二泰就这样带着不好的预感去三泰家吃酒,还没走拢院门,猛地被人按到竹林边的一张桌子上,曹二泰迷迷糊糊一看,桌的周围坐着几团灰黑的人影,都是村里不起眼的角色。早春的风冰凉溜尖,钻进曹二泰的领口,冻得他脸色酱紫,情绪比来时还要低上几分。同桌的人一边搓手呵气一边眼带嘲讽黠他,曹二泰也明白大家别着脑袋看他的意思,亲兄弟做五十大寿,当兄长的吃不上正席,实在没面子。

冰冷的风很快吹凉了桌上的菜,曹二泰的心其实早凉了。表面上,曹二泰不吭声,心里却是怨恨翻卷。曹二泰越吃越感到心里寡淡,丢了筷子,下了桌子,蹲在旁边的一块麻石上吃烟,眼眨眨地看着远处,心里泛起一股凄凉,突然想哭。

柳溪河在不远处拐个弯,一株老柳擎了一层稀疏的绿,几只寒鸦在上面起起落落,土地平荡,早开的油菜花高高地挂一两朵在枝头,像谁家小媳妇脑后的插花,冷冷地笑着。三泰的狗躬着身子,在桌子下啃骨头,看曹二泰吃烟,黄狗黠了一下眼睛,很像三泰平时的表情。曹二泰怒了,脱下鞋去砸黄狗,手不准,鞋子掉在一碗汤里。还吃个屁,李四等一哄而散。午时三刻,几巡酒之后,村长被三泰陪着,出来挨桌敬酒,端杯到竹林边的时候,发现桌上空无一人,一只破鞋在汤碗里划船。三泰的脸上瞬间乌云滚荡。村长把一小团冷笑堆在眼睑下面,就势把酒奠了。黄狗去舔酒,皱眉烂眼的表情。

林根爹当然在堂屋吃酒,听说了这事,就想起一件旧事。林根爹说,以前,村里的尚保长请一个袍哥吃酒,袍哥来了的时候发现位置不对,筷子都没有摸一下,脱下一只鞋放在一个汤碗里,后来,尚保长的儿子就被人绑票了……

三泰不言语,只喝酒,喝下去就使劲嚼。林根爹瞟了一眼三泰,知道要出事,摸一把胡子从八仙桌上下来,拄了拐杖回家。

林根爹媳妇在河里漂衣服,正隔河看热闹,瞟见林根爹,问:三泰二泰要起棚事?

传得还真快!林根爹住了脚,拐杖在地上杵了杵:多嘴,听哪个胡乱说的?

相中没吃好,啥都说了!

林根爹摇摇头叹道:闲心操多了,心尖尖是要烂的啊!

太平在堂屋门口灯影样晃荡,终于瞅见王大户蒲扇一样冒着油汗的一张大脸,赶紧表白:王总,鞋子的事与我无关哈,我来上呼一声哈,就回去喂狗粮了。王大户养十几只藏獒,太平给养着,养着养着,自己也成了狗。王大户正在敬村长的酒,醉眼看门口影影绰绰的太平,淡泊而虚幻……

曹二泰脚上少只鞋,像被打断一条腿的狗一样,一路跛脚,上了石拱桥,见采花正站在枣树前骂人。曹二泰嘀咕道:妈的瓜婆娘,你不把那些脏话吐出来,会在嘴里生出孩子来哇?曹二泰弯起腿脚,看没鞋的那只脚的脚掌,已然沾满泥土,索性蹭掉另一只破鞋,臭鲢鱼一样挑在指尖上,踏实光脚着吼道:又有哪个撞了你的门神了?采花调转头看曹二泰,发现曹二泰光着脚:嘲笑道,咋啦,到兄弟家吃个寿酒,把鞋子都喂狗了?骂谁?老娘骂那个该骂的人!做个生日,不就是一个五十岁的农民吗?搞得跟个干部似地,有什么了不起?放那么多的炮仗,把老娘的枣花都吓落地上了。曹二泰走过去看枣树,地上果然掉落一地枣花,白生生地一大片,像撒了一地米粒。心里越加空落,蔫巍巍地走了。采花便把怒气转移在曹二泰身上,看你那熊样,都是一母所生,你看人家那气象,再看你那鬼样子,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曹二泰口笨,结婚几十年一直骂不过采花,平时只有挨骂的份,知道反正骂不过,就干脆不吭声,就跟自己生气,越生气越对自己狠,采花说他窝囊,好像是个提醒,就把自己朝窝囊里整,好端端地一个帅气小伙子,二三十年下来,硬生生就被采花打造成了一个人人都厌恶鄙视的人。今天这事,曹二泰本来心里有些愧疚,毕竟是亲兄弟,把鞋子弄在汤碗里是过分了些,正在一直跟自己生着闷气,采花一阵乱骂,像炮仗崩出了火星子,无端点燃了曹二泰心头乱冒的鬼火,就势将那只破鞋要砸出去,采花便飞杈杈的满村街跑。曹二泰是喝过几杯酒的,跑几步就头晕,不想跑了,扔出鞋子,采花蒙头一蹲,鞋子却打着了坐在门口打毛线的小玲。小玲捡起鞋子看了好久,往日的伤心一下子灌注在眼前的侮辱里,五脏六腑都难受,顿时大哭:二泰叔,你好欺负人!

小玲离婚回家疗伤,又贵心里随时如刀扎的样儿,就一个在家是捧在掌心的鲜鲜嫩嫩的闺女,突然之间被猪拱了,这是啥命啊?中午的时候,小玲说晚上想吃爸爸亲手做的韭菜炒鸡蛋,又贵就屁颠屁颠地拿把刀去屋后割韭菜,出门的时候见太阳妖冶地正照在自家门口,心想是个喜庆的天气,就叫小玲出来晒太阳,想不到被曹二泰这杂种给欺负了。又贵一手拿刀,一手握韭菜向曹二泰冲去,要拼命,眼泪合着鼻涕迷糊了一脸。

又贵伤心地哭着骂说:曹二泰,你他妈欺负人真是欺负到家了,想我那年真不该帮你狗日的,你娶媳妇,说家里没一样像样的家具,老子把桌子借给你,六个新崭崭的喜鹊闹梅的碗送给你,就在你办席桌的当天,还送你三斤猪下水,还有,那年你婆娘跟曹三泰干仗,老子拼死挡在中间,结果我的脸被抓得跟蜘蛛网似地,还挨一闷棍,在床上睡了五天……如今,如今你打我女儿,还用一只破鞋打我女儿,你……你这是杀人不见血啊!恶毒啊……又贵伤心地哭,引来许多在河对面吃喜酒的人,都指指夺夺说曹二泰的不是。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曹二泰结结巴巴,又贵,你不要乱说,老子我,老子我哪是想打小玲,我打我老婆呢,失手了,失手了知道不?

又贵说,你放屁,你两口子好本事,演双簧啊,演双簧啊!

阿九的气从来就没有顺过,看到村街上有这般闹热,还有不掺和的?阿九抱着膀子站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地说:曹二泰,你他妈就是欺负人,老子今天好不容易有一顿酒饭吃,还没喝好,你就把你那只全村最臭的鞋子丢在汤碗里,你这不是恶心老子们吗?

相中自从腿瘸了后,走路是弯的,思想也转弯,一切都往坏处想,包括人,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他娘的充满坏心眼、祸害人的杂种。相中脊背往后,以寻求双腿的平衡,看上去就有几分趾高气扬,嘴角翻沫,骂骂咧咧地说:龟儿子曹二泰,平时看你不声不响地,屁都没闻见放一个,没想到你狗日的最邪性、最歹毒。

曹二泰头昏脑胀,加之嘴笨,招架不住这众人众口、万弩齐发的阵势,急得恨不能把舌头拔出来说话。是啊,我咋变成这样了呢?我咋变成这样了呢?曹二泰突然泪奔:老子咋变成这样了?老子咋变成这样了?都是因为你们,曹二泰用手一个一个指着站在他面前的人说:都是因为你们,你们看不起老子,我老婆看不起老子,我儿子嫌弃老子,怪老子给他丢脸,害得他找个女朋友都困难,一气之下出去打工,六年了,硬是连电话都没有一个,曹三泰看不起老子……三泰也站在人群中,看着泪流满面的曹二泰,心里不忍,说:二哥,我咋看不起你了?曹二泰狠狠地往地上吐一口痰:我呸,你看得起老子,平时里喊过一声二哥吗?你看得起老子吃个席桌都不让老子进院门?三泰的脸上便有些不好看。

这事大家以为不过就一个吵架,只要有一个嗓子哑了,累了,也就结束了,想不到曹二泰会突然冲过去抢了又贵手里的镰刀,拐着手就势把刀架在又贵的脖子上。曹二泰嚎哭道:你们反正看不起老子,成天没日说老子坏话,一天不洗刷老子好像就活不下去,那好,老子今天就当一回坏人恶人,杀个人,彻彻底底地当回坏人恶人。这是始料不及的,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齐齐发出一声尖锐而悠长的惊叫,像二胡拉出的一个弦音。

三泰觉得今天这事自己也有错,不管咋说,不该把他安排在门外那桌,打发孤魂野鬼似地,闷葫芦的人气性都大啊。三泰冲过去,双手激烈地在胸前比划着说:二哥,你冷静冷静,千万冷静,都是兄弟我的不是,我马上在堂屋正中再安一桌,请你吃酒,我陪你,也请村长陪你好不好?村长忙点头:是呢,二泰,我保证陪你吃,不吃醉谁都不能下桌子。

又贵在曹二泰的怀里发狠地说:二泰啊,我家可是一向对你有恩啊!

曹二泰手臂一紧,又贵哎哟哎哟直叫。曹二泰欺在又贵的耳朵上,恶狠狠地说:老子突然明白了,老子最应该厌恶的就是你狗日的,不错,你是对老子有恩,对老子有恩老子心里明白,总有一天会报答,但你狗日的天天斜挂眼睛看老子,高人一等似地,老子心里难受啊!杀了你,就去了老子的一块心病。曹二泰手臂又一紧,做出要动手的样子,又贵这次不哭,全身筛糠,尿都流了出来。村长急了,急摇双手如疾风吹树叶,跑过去双手作揖:二泰啊,你可不能头脑发热啊,你杀了又贵又如何?你杀了又贵你也得死呀。曹二泰嘴犟:老子反正烂命一条,死就死,老子本来就不想活了。村长又说:那好,你死就死吧,死远些,别给我们村精神文明摸黑,还有,春林为啥不理你?因为你给他的生命摸黑,你这样死,死的跟狗屎似地,还要给他摸黑一辈子,他要恨你,他的儿子你的孙子以后也会恨你,全村人都吐你的口水,村里的坟地也不会允许你埋,你就孤魂野鬼了,你想过没有?

曹二泰拐在又贵脖子上的手臂有些松动,再次哭了,悠长的哭声像一个老娘们死了男人:村长啊,老子不死,老子活着没意思啊!

村长看着有门,继续说:咋没意思?有意思啊,有意思得很啊,你看现在我们农村这日子多好,城里人都想当农村人了,可是国家不同意啊,生病也给报医药费了,旧房子想换成新房子还给补贴,路越来越直越来越光滑。村长会做思想工作,扭头问围观的人:你们说是不是?

都齐声说:是啊,曹二泰,你不要想不开,好日子还在后头啊。

曹二泰别开刀,可是手臂还是绕在又贵的脖子上,嚎哭变成低泣,脖子一抽一抽地:可是,你们狗日的都看不起我啊!

村长蹲在地上,螃蟹样慢慢移动过去,递根烟给曹二泰,曹二泰迟疑了一阵,还是伸手接了,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狗日的村长,你也很势利,第一次给老子敬烟。村长点头笑,要点火,想找机会一把夺下镰刀,但曹二泰突然警觉,示意村长退后,又把镰刀别在又贵的脖子上。

村长暗中夺刀的计划失败,有些气愤,但不敢刺激曹二泰,压住火气说:曹二泰啊,你想多了,我们都尊敬你呢。老百姓总是善良的,看看笑话可以,但不想死人,很配合,其他人都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其实都很尊敬你呢!

此时的曹二泰已经不哭了,他拿镰刀的那只手一挥,在空中划一条冰冷的弧线:放屁,你们他妈的都放屁,想糊弄老子?

村长说:曹二泰啊,我是村长,我是村长我当众咋会糊弄你?我当村长说话是算数的啊!不信,我可以给你盖村委会的大红公章呢。

这一点曹二泰倒是没有想到,但凡盖章的事大概是能够算数的。曹二泰想想说:那好,老子就相信村长你一次,不过,只有你一个人盖章不算,大家都得签字盖章,白底黑字写清楚,从此不准再在背后议论老子,不准喊我曹烂龙,不准再叫老子二乞丐……说,你们答不答应?

越来越像个闹剧,众人想笑,但又不敢,偏着脑袋拿眼睛看村长拿主意。要不是人命关天,村长绝不会有如此好脾气,忍了很久了,终于有机会把自己的怒气发泄一些出来:看我干什么?看我干什么?你们他妈的平时是不是老欺负人家曹二泰?你看你们把人家曹二泰逼的,都要出人命了,这咋要的,都是乡里乡亲的,要一家亲懂不懂?签,签,去拿纸找笔,快点!快点!迟了大家都是罪人。

没想到,想看笑话,自己却成了笑话的一部分,跟演戏似地,都十分认真演着,加上村人很少有签名的机会,能和村长一样把名字签在同一张纸上,暗自高兴,都签得郑重,不会签字的,沾了印泥,先把指头放在嘴里哈了气,实实地按上,那张白纸就红红黑黑地漂亮了起来。当村长拿着花花绿绿的一张纸站在离曹二泰五尺开外的地方的时候,曹二泰突然有些茫然了,是放了又贵,还是该有一些其他想法?村长看曹二泰神情木然,赶忙满脸堆笑道:曹二泰,这下你信了吧?我们都签字画押了呢!村长晃荡着纸张:这纸条硬气得很,连银行都得认呢!

曹二泰还是不吭声,模糊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想了一会,突然说:不对,签字了,你们也会反悔的,还是糊弄老子。

村长急得跺脚:曹二泰,你要面子,大家给你面子了,你还要咋样嘛?

曹二泰说:简单,年底村委会不是要改选吗?你们得选我当村长,都得投老子的票,老子要当村长。老子当了村长,你们想不给老子的面子都不行了。

村长崩溃了:妈呀,曹二泰,你他妈原来在这里等着老子,想夺老子的权?村长冷笑,不停地发出类似擤鼻涕和笑的混合的声音,村人也觉得这个曹二泰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当村长,他那个样子,怎么可以当村长呢?

村长气得在原地踩踏了一阵,终于把已经冒在脑眉心的那股气硬生生压进肚子里,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说:曹二泰,村长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村长是什么?村长是一村之长,是全村的领头人,要思想好、给村里做出过贡献的人才有资格当的,想当年老子为啥当村长?老子把村口那条烂路修了,大家走起来方便,下雨也不湿脚了,大家高兴,才选老子的。你给村里做过啥贡献?你又能为村里做啥事?

曹二泰耍横:老子不管,老子就要当村长,你说要做啥子贡献才有资格当村长?你说了老子就贡献,只要你说得出来,老子把命搭上也贡献。

村长又开始冷笑:你能做啥子贡献?村长很想说一句“你拉把稀屎照一照自己”的话,但怕刺激了曹二泰,就没说。但村长就是村长,心里突然就想到一个坏主意:那好,你把下河口那座桥修了,村里早就想修了,可就是没钱,你曹二泰若是果真把那桥修好了,老子我带头选你当村长。

曹二泰想不到村长会答应:你可是村长,说话算数?

村长拍下胸口:你去打听打听,老子说的梦话都是作数的,老子还可以给你盖上村委会的公章,要是老子说话不作数了,你可以打官司。

曹二泰爽朗地说:那好。

三泰却捏一把汗,他最知道这个二哥的家底了,拿什么修?明显是村长的圈套,怎么就自己跳进去了?还很高兴。三泰跳了出来:二哥,你不要冲动啊!

曹二泰手指三泰:滚,给老子滚,你曹三泰最不是东西了,当年家里穷,爹妈供不起两个人读书,老子主动回家干农活打工供你读书,如今你出息了,有两个臭钱了,连亲哥哥都不认了,你他妈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滚,老子的事不要你操心。

三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没意思的样子。

三泰说的话,其实正是采花想说的,作为家里捏钱的那只手,她最知道家里的境况,一头老母猪,三头架子猪,九只老母鸡,五只鸭子,六百元存款,修桥?羞(修)先人啊!采花一直躲在人群之外,听到曹二泰狮子大张口、乱表态,说要修桥,疯了似地撞进人群:曹二泰,你修你妈那个逼,你猪脑壳遭门夹了,你有钱吗?你有物吗?你有人吗?你还修桥,家里堂屋漏雨都漏了几年了,你都没修,你还修桥?你拿啥子修?

曹二泰换左手卡住又贵,右手以刀指着采花,扯开嗓子吼道:给老子滚一边去,林采花,老子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告诉你,老子从今往后不怕你了,老子今天反了,堂屋漏雨是老子故意不修的,老子就是要让你不自在,你天天骂老子,老子还把房子给你修好,你想得美?

反了,反了,完全反了。几十年来,只要采花一开骂,曹二泰就全身哆嗦,屁都不敢放一个,今天这是咋啦?门神对子贴反起了?采花一招不成,感觉无奈、失望、气恼,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大哭,村人平时对曹二泰那是看不起,对林采花那是厌恶,她这样一闹不但没有博得半点同情,反而惹大家哄堂大笑。

暮霭渐起,一群鸽子贴着村街两侧的屋脊上来回飞行,鸽子绕着飞,村人的脖子也扭着看,鸽子一圈一圈地飞,村人就不断摇着脖子看。鸽子飞走了,人们的目光又集中到村街上,发现曹二泰怀里抱着的是村长,而又贵正爬伏在地上,与老婆一起抱头痛哭。

村长到底见过世面,比较淡定,把今天这事前后想了一遍,村长的意思是曹二泰其实并不是一个太混蛋的人,事情走到这一步,完全可能是被众人架上去的,随着事态的发展越架越高,最后连自己也跟着下不来了。于是,村长觉得这时候该给曹二泰找把梯子,让他下来,他下来了,大家也就下来了,这事也就解决了。村长和蔼地说:曹二泰啊,你别急,我这就跟你去村委会,给你写保证,盖公章好不好?

其实曹二泰心里也惶恐不安,没想到这事弄成这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这时候,三泰从人群里突然窜出,手里多了一瓶酒,三泰说:二哥,算了吧,大家都理解,今天你是喝多了,说了些过激的话,做了些过激的事,大家都能理解,就算了吧。三泰这话其实就是梯子,大家都明白,连阿九心里也升起一丝同情:是啊,谁没有喝醉过的时候?

曹二泰却不想就坡下驴:啥子意思?说过的话签过的字都不认账了?老子是要当村长的,那桥老子是修定了的。推着村长往村委会走。村长摇一摇头,叹道:真是憨货呢!都帮你解扣子、下梯子呢!你今天认真了,以后可就难了啊!

天麻麻黑的时候,曹二泰贴胸口揣着两张盖着村委会公章、还有村民签字的纸黑着脸回了家。村人也各自回家煮饭,村街上顿时炊烟与暮霭纠缠,远远近近传来的人声、锅铲声、狗吠声总觉得隔着一层纸,世俗的生活一下子像走进了书里,一下子有了几分意境。林采花不开灯,一个人坐在灶房里流泪,曹二泰找了半天,刚在灶房门口探了个脑壳,突然飞出一个筲箕砸在头上,林采花愤怒地冒出来,在曹二泰身上又掐又打,曹二泰退后几步,厉声说道:林采花,再动手老子不客气了。林采花踢翻一只木桶,曹二泰就势坐在上面抽烟。

柳溪村这个晚上过得不平静,许多人说着曹二泰的闲话,越说越兴奋,翻起身来瓶瓶罐罐的找酒吃,醉了,一拍脑壳才突然明白,要是老子们也来这么一招,老子们不是也可以当村长?妈的,曹二泰,原来心里明亮得很啊!

下河口热闹起来,柳溪村人有一大半第二天一大早都给自己找个理由去下河口,要看曹二泰在哪里下桥墩,修什么样的桥呢?但是直等到日上三杆,蔫巍巍的瘦长人影被自己踩在脚下,也没有见到曹二泰的面。正在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的时候,耳朵尖的突然隐隐糊糊听到老石埂那里传来乒乓乒乓的伐木声,才一说,众人立即从河埂上爬起来伸长脖子扯长耳朵往一个方向听,动物世界里的猫鼬似地。然后几个人就说,是呢是呢,哪个在砍树子?莫不是偷砍老子的?众人哄地散了,像鱼儿发现食物一样一群群向老石埂涌去。曹二泰在砍树!众人赶到的时候,地上已经躺着三棵大树,大树压倒了小树和草,叶片翻转着,一片片叶子,像翻着白肚子的一窝窝死鱼。

继续砍树,继续砍树,直到中午的时候,老石埂的大树全部被曹二泰放到,平日里黑嗡嗡的老石埂一下子变得透亮,变得低矮而扁平。曹二泰用一把卷尺在树上画着刻度,用锯子锯得齐整,然后就拨树皮。村长从乡上办事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傍晚时分,村长并没有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他认为曹二泰修桥的事不过是一时脑子短路,睡一觉醒来就会后悔,他等着曹二泰来向自己认错呢,至少是三泰会出面打个圆场。但当他走到石拱桥边的时候,远远看见老石埂上站着黑压压一层人,而老石埂上面的天空干净清爽,连一片树叶都没有了,咋回事?村长跑拢去拨开人群,只看见眼前白花花一片,细看,才是一躺坪拨了皮的树木,它们整齐地躺在一起,像杀了几十几口年猪的边口……村长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糟了,若还这个曹二泰把酒话当了真,莫非老子村长的位置还真拱手让给他不成?

还有后悔的人,这个人是王大户。几年前林保选村长时,王大户陪过选,也是两个候选人之一,按王大户的话说就是“老子也是陪过杀场的人”。当不当村长,王大户本来不介意,几年下来,眼看林保这狗日的披着村长这张皮活得越来越滋润,王大户心里就开始长癣,越来越发痒。知道要竞争过林保还是有难度的,但想不到曹二泰借着酒性出了个暗渡陈仓的奇招,王大户后悔得肠子都疼,妈的,要说修桥,老子比你有资格有实力吧!王大户心中暗自打定主意,要让曹二泰的桥修不成,最好是修着修着就修不下去,烂尾了,老子就半途跑出来假装爱理不理摘桃子!

王大户头天并没有在观看曹二泰砍树的人群之中,那时候,他正坐在自家院子里那棵花椒树下吃酒,想着出奇制胜翻身上马当村长的计谋。酒吃了半瓶,主意并没有想出来,王大户迷迷糊糊睡了,又迷迷糊糊起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日上三竿了,叼支烟去下河口看曹二泰今天搞什么。可是左等右等,半包烟已经吸完,曹二泰就是不到下河口看一眼,王大户捏着空烟盒烦乱地说,说好的修桥呢,树砍了就完毬事了?林根爹拄着拐杖站在对面河坎上笑得意味深长,王大户觉得莫名其妙。看热闹的都去老石埂了,曹二泰不在,就又去看曹二泰砍下的那些树,指着那些卧倒的树木说聊斋。下河口的河边就没几个人了,像长势不好的几棵树栽在河岸上。此时的柳溪河水浅而细,石头沙子白生生地袒露着,王大户突然心痛,这都是修桥的好材料啊,现成的,顺手取来,这桥比自己想象的容易修啊!王大户心情没法好,病狗一样往回走,走到石拱桥,往村街那头一瞟,一个人精精神神地走过来,是曹二泰,还是那头蓬乱的头发,犀利无比,还是那看不出颜色的破败衣衫,目光又往脚上瞧,曹二泰知道些意思,故意抬起脚把脚背拱起给王大户看,不是昨天那双破瓢似地玩意,鞋子完好齐整地穿在脚上,没有趿拉着,虽不是新鞋,但也完好,鞋带扎成蝴蝶结,蝴蝶结在曹二泰的脚背上跳舞。再看曹二泰的眼睛,眼珠子黑而深沉,里面有一点一闪一闪的火光,王大户的心一下子完全凉了。王大户养狗多年,懂得相狗,后来他发现,人其实和狗是一样的。王大户知道有这种眼神的狗是好狗,战斗力强悍,而有这种眼神的人,尤其男人,那是不服输的,不容易打败啊!王大户的心莫名地再一次痛起来。

曹二泰一路呼啸而过,身后留下一长串惊叹。王大户突然一拍脑袋明白过来:刘二拐!卖建材的刘二拐是曹二泰的干兄弟啊!难怪林根爹笑得意味深长,这个老鬼总是想得比人快半步,有了这个刘二拐,水泥什么的还是个事吗?

看来,原来那个等曹二泰桥修了一半实在修不起了,自己再接手捡现成的办法行不通了,王大户赶忙跑回去又坐在花椒树下吃酒想主意。这次思想通泰,一想就想出来了,给春林打电话,叫他回来。春林一贯跟他爹不合,他一回来,定然会把曹二泰修桥的计划给搅黄了,那时候,自己再出手,收拾了曹二泰的烂摊子,村长的位子嘛……王大户很满意自己的好计谋,一高兴,脑袋飞速转动,觉得自己得找个同盟,想来想去,最怕曹二泰修桥成功的,除了自己,应该就是村长林保了。

王大户刚出门找村长,就远远看见村长站在石桥中间望着河的下游沉思,时近中午,太阳的金针刺破淡薄的村雾,村长的脸看上去轮廓氤氲,一半红亮一半灰黑,王大户走拢说:村长,找你说个事情呢!村长不看王大户,仍然把目光软软地搭在下游某棵树上:啥毬事?王大户说:村长,你说曹二泰他一个人修桥是不是单薄了点?不如把他儿子叫回来跟他一起修?村长终于扭头看王大户,微笑很久后瘪嘴说:叫春林回来?要叫回来也不该我们叫啊!得曹二泰自己叫啊?王大户心里骂道,林保啊,林保,你狗日的又想吃羊肉又不想沾腥臭,高手啊!王大户自言自语:一个人修桥,总是单薄了些啊!村长说:是啊,不如找太平、相中、阿九他们帮着出把力?这个主意更馊,但王大户的反应慢了半拍:那……不行,那桥不是很快就修起了?再说,叫太平他们帮着修,谁给工钱?啊?啊?要是真要太平、阿九、相中帮着修,即使那桥修起了,也不算他曹二泰一个人修的呀!村人的承诺也可以不作数了?曹二泰的村长梦不就黄毬了?王大户一拍脑袋,村长,你狗日的是智多星啊,肚子里的烂肠子就是比别人多。村长把背影给了王大户,但王大户看村长的背影都在偷笑。

午饭的时候,梁胖子终于把他那满身猪屎臭的破车开来。梁胖子来的时候,曹二泰家三口架子猪拱在猪圈角落拉屎,梁胖子把头往布满蛛丝的猪圈里一探,说:一共四百二十来斤,但你这猪瘦了些,老子还得拉回去上膘。人家十元一斤,我只能给你九元。要卖我就数钱,不卖的话老子转身就走。梁胖子把一叠钞票在手里划拉着,曹二泰知道梁胖子的为人,还算厚道,什么也不说,一手抢过钱,数数,正好三千七百元,狗日的梁胖子神仙了?还就这么多,一张不多一张不少。

有了钱,曹二泰修桥的信心大增,草草吃了一碗面就扛着尖嘴锄下河去了。

但是走拢以后,曹二泰的心突然凉了半截,河里有水,没法砌保坎和下基脚啊!曹二泰站在河边茫然,围观的人傻兮兮地看着曹二泰的茫然。林根爹微笑着向曹二泰招手,曹二泰丢下尖嘴锄过去,林根爹指指傍边不远处的一个水窝子,曹二泰突然就明白了,林根爹的意思是把上游的水拦截了,再把水引在水窝子里,可那得用抽水机啊?

抽水机我有啊!曹二泰一系列疑问还没有在心里完全形成链条,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是三泰,三泰说:哥,你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人称“曹保坎”,这保坎部分还是我帮你修了吧?

曹二泰没答应,也没否认,上下把三泰看了好几遍,才说:我同意,乡邻也不同意啊!到时候这桥算你修的还是我修的?曹二泰隐隐觉得这样不地道,跟自己的誓言不吻合,多少有些欺骗的意思。于是,曹二泰说:我说了桥我自己修,就我自己修,不过,你那抽水机算我租借行不?钱的话,我可以先给打个借条。

三泰了解曹二泰的脾气,看看林根爹,说:那就这样吧,我叫人把抽水机给你弄来。曹二泰就挽起裤腿下河,开始堵截浅薄的河水。河岸上的妇女有的磕着瓜子,有的纳着鞋底,叽叽喳喳跟一群母鸡差不多。突然,这一群“母鸡”哄地散开,在她们的背后出现三个人,都带着干活的东西,是相中、阿九、太平。阿九把铲子扛在肩上,对在河里正忙碌的曹二泰喊道:曹老二,哥几个来帮你修桥来了,不要工钱,有酒有肉就行。曹二泰站在河底仰视着河岸上的人,一脸被羞辱的表情。但是,曹二泰心中有目标,对这些些许的羞辱似乎能够忍受,淡泊地说:谢了,我自己修。又继续弯腰在河里刨沙,把大块的石头搬着码成一条线,以便挡水,然后顺势挖一条小沙沟透水。看曹二泰不信、不理,太平跳下河扯住曹二泰的衣袖说:二泰啊,好事呢,好事呢,人家王总怕你一个人修桥不易,派我们几个来帮你打个帮手,工钱都是人家王总出呢。这下曹二泰明白了,王大户,你狗日的狼心狗肺上蒙一层猪油老子就看不出你的道道了?曹二泰还是提醒自己不要发火,忍了又忍:太平,我不管你王总不王总,我说过修这桥是我自己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若还是你们想修桥,觉得修桥好玩,就随便修吧,反正离我这里远点,不要与我有一粒沙子的沾染……

太平脸绯红,结巴着说:这……这……还油盐不进了,还油盐不进了。

王三麻子叼根烟站在岸上,自嘲道:我就说占不了他曹二泰半点便宜吧?他咋能让我们沾功?曹二泰仰头看王三麻子,逆光看去,王三麻子就是一只秃鹫。林根爹在岸上看着,捏把汗,还好曹二泰不糊涂,没有上当。

岁月流淌如河水,悄无声息地走了好远,转眼已离那事两个月有余,桥墩和保坎快要完工,这时候村人们陡然发现,曹二泰越来越像头不言语的牛,不,他目光锋利,头发蓬乱,更像狼。村人们先是诧异地相互端详,以寻求解释,都无语,偶尔遇见村长,就又端详村长,村长也隐约担心,该不是疯了吧?寻着理由找曹二泰说话,可曹二泰就是不吭气,村长蹲下身子,偏着脑袋往上看曹二泰越加黝黑的脸,喊道:曹二泰!曹二泰!曹二泰把脸扭向一边仍是不理,村长把手在身后只晃动,叫大家走开。村长站起来,看着脊背越来越弯曲的曹二泰说:曹二泰,我知道你心里苦,要不这桥我们就不修了?曹二泰突然放话道:想赖账?你们想赖账?声音冷恶,吓得村长后退几步。有晚上相中媳妇闹肚子,半夜捂着肚子起来上茅厕,老远看见两点绿黠黠的光芒闪耀着飘过来,以为是狼、更以为是鬼,吓得倒在地上起不来,待光芒飘近,才发现是修桥收工回来的曹二泰……早上起来,相中媳妇把晚上的遭遇加油添醋一说,有人就突然想到几天前的一场大风。几天前的一场大风刮倒了河边一棵苦楝树,苦楝树上挂着一个编织袋,袋子里装着林根爹的死猫。下河村的风俗是死猫不能沾土,沾土则成精,所以得挂树上直到风干成为一具猫的木乃伊。可是大风过后,人们发现袋子上有个大洞,死猫不见了?成精了?附在了曹二泰的身上?要不他的眼睛咋是绿黠黠的?要不他的四肢越来越干瘦越来越像猫腿?要不他的毛发耸立在脖子上就像生前那只爱捣蛋的黑猫?于是,虽然曹二泰被猫精附体的事都不公开传说,但却更深入人心,人们因为害怕,都远离他,曹二泰就这样以另类的形式存在于人们的心里了,所以,更孤独了,修桥的时候也没个观众,都站得老远……也有例外,林根爹是每天都去,慈祥的目光中充满怜悯,王大户偶尔去,由开始的不服,想看笑话,到最后是佩服。王大户常常无端地望着虚无的天空傻笑:嘿嘿,我还真不如他,嘿嘿,我还真不如他……曹二泰就这样以介于神鬼人之间的形象存在于村人迷糊的脑袋中,如果说签字之后对他的尊敬多少有些装出来的成分,那么现在,人们对他的尊敬,首先是因为害怕,是先畏而后敬。

有天早上起来,不少村人家里发出妇人的惊叫和咒骂,一会儿村街上就吵成一团,原来是鸡被什么东西吸了血,一只只死鸡丢在村街上,脖子上的鲜血已经凝结。是谁干的呢?都依在曹二泰家门口,等他出门,要看他嘴角上是否有血呢?

然后,很多个然后以后……这天,曹二泰无声地把两亩水稻和半亩旱地的黄豆收割完毕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草草煮了几粒土豆吃了,喂了狗,除了狗他已经没什么可喂了,就忙着下河。这是他个人开始修桥以来的第一百五十六天。这晚夜色浓重,虽有一勾月挂在远处的树梢上,还是黑,弯弯曲曲卷来的夜风已经令人感到有些凉意,但那条从家门口到桥的位置的小路曹二泰闭眼走也没有问题。忙活了小半年,天气由冷变热,又由热变冷,曹二泰硬是一个人把桥修得渐渐成型……曹二泰在河底摸黑熟练地给保坎上水泥抹面子,突然从河岸上跳下一个人,那个人抢过曹二泰手里的工具,一声不吭地干起来。曹二泰看着熟悉的背影还是不相信是自己的儿子春林。春林?春林一边干活一边答道,嗯!春林?春林又答道,嗯!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曹二泰老泪奔流,春林,你不怪爹干傻事?春林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看着曹二泰笑,雪白的牙齿在暗夜里闪光。春林说,怪啥子?修桥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不要忘记自己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春林又继续干,曹二泰站在春林的背后,茫然一阵后突然有上前抱住春林的冲动,但是最终并没有,遮挡在心里的那一帘黑云在慢慢消逝,心里宽敞了许多,想到,村长这事,当不当有什么重要呢?春林回来了,春林理睬自己了,这个功德已经足够丰满。黑暗里,曹二泰笑了,泪珠挂在脸上直至冰凉……修桥这事,看来自己是做对了。

桥已经成型,只等把几根原木并排放上去用抓钉抓好,涂抹上桐油就算大功告成,这时候,村委会的改选工作开始前期宣传。村民们每天都有人去看曹二泰修的桥,只是少有人靠得近。那桥仿佛有生命,每天都长一点,长着长着就快成一座完整的桥了,于是村民们内心开始砂罐子熬药嘀嘀咕咕,莫非真要选曹二泰当村长?如今你看他跟野人山下来的一样,咋看都比以前更像个乞丐,拿着放大镜从他身上也找不出半点村长的影子啊!更惨的是王大户,王大户眼见着大势已去,天天在自家院里的花椒树下喝酒,有时越喝越糊涂,有时越喝越清醒,就伸手从树上摘树上的花椒吃,麻倒是麻了,但那是舌头,脑袋还是清醒,就更加弄不清楚自己是该佩服曹二泰,还是该讨厌曹二泰,因为王大户的心里这时候充斥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气息,就像一个练武的人,身体里同时激荡着阴阳两种气息,这是致命的。乡上催促了多次,村长才十分纠结地把候选人名单报上去:一个是曹二泰,一个是林保,就是村长自己。这既是村人的承诺,也算是自己的承诺。原以为乡上会否定这个提名,想不到竟然同意了,村长的心里就多了几分难受。曹二泰修桥的事早已传遍全乡,被人们加油添醋地传为传奇,乡长显然对曹二泰的精神有几分赞赏,说,搞基层工作就还得像这样一根筋。村长眼见着自己离村长的位置越来越远,而曹二泰会越来越近,从乡上回来后也抑郁了,碰上怨气冲天的王大户,越加瞧不起,就觉得真还不如曹二泰。第二天就张榜公示,白纸黑字,盖着大红公章,曹二泰排第二,林保排第一,能把名字与村长并列,无论如何也是一种荣誉,村民们一堆脑袋挤在公示面前,兴奋地说着各种闲话,口水子长流,脚下的土地湿滑。

春林帮曹二泰安上桥面的圆木排之后,走了,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一个月后选举时,我再回来投你的票!又摸摸曹二泰蓬乱的长头发说:头发也该剪剪了,像丐帮帮主,不像村长,曹二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寒风中熠熠生辉,眼眶里泪莹如豆,点头说,哎!

没人知道,曹二泰每晚都要去村委会门口公示栏看自己的名字,抚摸自己的名字,一个月来,新鲜的纸张由白得像婴孩的皮肤,变得有些黯然,但他仍觉得自己的名字处发出柔和的光亮,但是今晚,曹二泰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像是粘上去的,硬生生地砌在了墙里,对曹二泰来说,是此生从未有的震撼!看完公示后,兴奋得没法睡觉,全身没来由地颤抖,他期待明天的那个结果,又害怕明天的到来,像梦游似的村前村后胡乱走动,走着走着,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尽管夜色浓重,但每条仄小蜿蜒的村道在他看来都无比清晰明亮,这些路像有一盏灯始终照耀着,兀自感到奇怪,才发现那盏明亮的灯来自心里,原来是他心里有了一盏光芒万丈的灯火……不知怎么地就去了下游木桥,他背着双手,走过来走过去,一直走,走了无数个来回,就觉得这木桥好,的确好,散发着木头和桐油的香气,还扎实,想了很多,想了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当村长,想当村长?觉得都不是,也想到林采花,觉得让一个如花的女人跟着自己过了几十年猪狗一样没有尊严的日子,是自己的不是,林采花自从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也多次悄悄回来,有一两次还和他打个照面,但都没说话,林采花的嘴好像比以前笨拙了,不会骂人了……走着走着,曹二泰突然发现,这座桥具有一种神奇的功能,它能走进自己的心,连接自己的心脉,往日堵塞的心窍突然敞开,连带着毛发的根部也通泰的,感觉到有微风从发根一丝一丝传输进身体,身体里就有了无数条小河,在欢快地奔腾。这个时候,曹二泰完全能以一种全新的视角看这座桥了,它不是木头、沙石、水泥的混合物,它有血有肉,还能呼吸,它是个活物!天地漆黑,但曹二泰能够看见桥的每一根血管,感觉得到它充满馨香的呼吸,他感受到了这座桥在自己身下温软地翻卷着身体,像温婉的新娘……曹二泰蹲下身体,轻轻抚摸着桥,像抚摸着它的毛发、肌肤,他说,桥啊桥,我知道你,我了解你,我也明白你了,曹二泰全身颤抖,抚摸一遍又一遍,那桥突然往上一拱,像要飞起来,曹二泰伸手去抓,却没有抓住什么,却突然震醒了,一个特别尖锐的问题像一柄冷箭从脑门直直地刺入,直杀心脏,曹二泰身体中原来奔腾的热流突然冷却,冷到零下三千度,换届公示拦里自己的名字以十分魔性的方式在他眼前翻转、变大变小、变得五颜六色、嘲笑、蔑视……曹二泰头晕眼花坍塌在桥面上,羞愧难当,冷汗瓢泼,自己配不上这座桥啊!曹二泰,你是什么啊?你还胁迫村人、胁迫村长给你签字画押,这是你一生干过的最不要脸的事……羞愧、悲伤比浓黑的夜色更黑,千百层地把曹二泰包裹着,曹二泰感到呼吸困难,他感觉对不起春林、对不起林采花、对不起又贵、对不起村长、对不起村里所有人……以这样肮脏的心性修桥?把桥弄污秽了,把桥弄低贱了,完全不配啊……桥通灵了,桥明白了他的心境,又温柔地在他身下拱了一下,曹二泰收了泪,爬起来飞快地朝村里跑去,先是抠掉了村委会门口公示里自己的名字,怀着仇恨,然后又跑去村口,那里还有一张公示,这次不是抠,而是用一瓦块在自己的名字上划了无数个叉,公示拦里的曹二泰就十恶不赦了……当他再次跑去桥上的时候,汗水落在桥面上滴答有声,那就像他的忏悔,曹二泰一点不担心那桥听不懂,它充满灵性,它听得懂,它接受了他的忏悔,呼吸均匀,动作温柔,在夜风中轻舒慢展,同时,他也听懂了木桥的述说,它想飞翔,它还缺一双翅膀!翅膀?曹二泰心窍已经无比通泰,一下子明白了,这木桥还缺一对护栏,对,护栏就是木桥的翅膀……

晨曦初露的时候,曹二泰已经疲惫不堪,而木桥的“翅膀”已经生成,木桥欢快不已,欲迎晨曦飞翔,那桥躬身一拱,要飞了,要入云霄了!曹二泰急忙之间想抓什么,但没抓住,从木桥上摔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林根爹起早去看桥,发现那桥一夜之间多了两个护栏,阳光斜照,那护栏就像两只透明的飞翼,太完美了。林根爹激动地站在桥中间一会儿往上看,一会儿往下看。往上看,看到远处的山色朦胧,往下看,看到河流蜿蜒,土地平旷。林根爹突然收回目光看近处,看到河底仰面躺着一个人,林根爹先是心惊,再看才是曹二泰,哎呀一声,血就凝固了!好一会儿耳朵才感觉有声音,皮肤才感觉到有微风吹拂……林根爹年岁大了,腿脚不方便,不敢下河,用手杖敲打护栏惊爪爪地喊,喊来了早起的人,把曹二泰弄上河岸来,发现其后脑上的血凝固着他的毛发,像前几日被什么吸了血的死鸡。人越来越多,围住曹二泰的尸体叹息,有心软的妇人就先哭了起来:今天就要当村长了,人咋就死了呢?人咋就死了呢?

林保早上起来,正在吃早饭,就有人跑来汇报说曹二泰的名字被人抠掉了,林保心里咯噔一下,妈呀!这招毒啊!是要让老子背锅的架势,兀自生气,心中首先就锁定王大户,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又有人跟脚跑来说曹二泰死了,林保顿时头晕,耳朵边被什么人放飞若干只鸽子,嗡嗡作响,急忙急火跟着来人跑拢木桥,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林保拨开人群走到曹二泰尸体旁,一膝盖跪下去,我的天,我的老天,你咋就死了呢?我林保说不清啊!这不要命吗?忙着给乡上领导打电话,不停点头,然后就无助地看天,一副等死的样子。

不断有黑点向木桥涌来,汇聚成一大团漆黑的“蝌蚪”,低头不语的样子又像是一群企鹅,都在心里检讨,有什么事对不起人家曹二泰呢?没了人声,狗吠就变得突兀尖锐,下河村从来没这么安静过。如今的问题是,马上就要选举了,候选人就剩一个,该咋办?曹二泰的名字又是谁划掉的?渐渐,渐渐,人们的头有了偏移,有时看着王大户,有时看着村长,几百上千双眼睛这样看着自己,谁都会发毛。王大户受不了了,首先跳出来说:我先发誓并且申明,曹二泰的名字不是我划掉了,我公开宣布,我选曹二泰!然后开始表态似地骂人,村人就开始拿眼睛看村长,村长正拿电话与上面沟通,脸色难看得很。半个多小时之后,听见汽车声,乡上领导带着几个人急冲冲走来,还有两个穿警服的。穿警服的去看曹二泰的尸体,乡上领导等几个人的脑袋和村选委会的蓬在一起说事,几分钟后,乡上领导说,根据村民组织法,将重新甄选候选人,到时候再选举。有村人不解,说啥意思?啥意思?就是今天不选了吧!于是,都意犹未尽地散开,木桥边的人少了,林采花的嘤嘤的哭声就显现出来。

后来,林保和林根爹去征求王大户的意见,想让他当候选人,王大户打死不干,说,就选曹二泰,林根爹说,曹二泰死了嘛!王大户说,那……那就他儿子春林!林保和林根爹一想,还行,春林在外打工七八年,有见识,还是党员。就这样,两天后,曹春林成了村长候选人,像他父亲一样和林保的名字并排着一起贴在村委会门口。

村里的坟场人山人海,村人自发地送曹二泰一程,三百响的鞭炮燃完之后,春林搀扶着林采花走出坟场,村人自动让出一条通道,然后,像尾巴一样长在他们身后,被他们拖着一起去了曹二泰修好的新鲜的木桥。这天的天气与初春那个曹二泰在竹林边喝酒时的天气极为相似,头发凌乱的林采花一屁股坐在三十来米长的木桥中间,没有了往昔的犀利,精气神飘散蒸发殆尽,怎么看怎么像一团过期的肉质,像被抛弃的一具腐尸。春林不哭,手扶栏杆眼望河的下游某个遥远的地方……一阵哭声像一跟细线,被人牵着线头一样一路逶迤来到桥边,是三泰。三泰端了一碗酒,胳膊下还夹一个酒瓶子,三泰哭道:二哥啊,我来敬你一碗酒,祝贺你修好了桥……众人不哭,脖子开始打蔫,低了头眼睛又难受,又跪下,双掌击得地面扑扑响:兄弟他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那天夜里把一桌新崭崭的喜鹊闹梅碗碟悄悄放在我家门口,还用烂报纸包两百元钱,说是欠我的……兄弟啊,是我欠你的啊!这么多年我没正眼看你,还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语,我欠你一个尊重啊,兄弟,你走好,我给你叩头了,对不起!

王大户和林保一起过来,王大户怀里抱着两块新鲜的木牌,王大户三下五除二把木牌钉在桥的护栏的当头,人们才发现,一块木牌上写着“曹二泰是好人”,另一块上写着“修木桥为乡亲”,字体歪斜,张牙舞爪,很像几只螃蟹。王大户说:二泰兄弟,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们村的村长,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好人,我还会出钱给你刻块碑!把你的名字和修桥的事刻在碑上,你就走好吧!王大户又说,字是我自己写的,第一次写,难看,请原谅……然后撩开众人,低头走了,脖子一耸一耸地,哭的很伤心。林保看看王大户的背影,又扭头看看春林,心绪激荡。

这晚上,人们发现木桥上点了许多蜡烛,把个木桥照得金子般的透亮,两个恍惚的人影在夜风中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座桥上每一根木头……林保站在石桥上沐浴着夜风,久久地看着下游那透亮的木桥,看着看着,发现方位错乱,那木桥不像是在河的下游,倒像是在自己上方,而且越来越需要仰视,这感觉深深地震撼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