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嚯、嚯、嚯,我就不信,飞机还能在我屋顶上飞。”这是1999年冬日的一天,我老家的表叔周永贵发出的干笑声,他确实不相信在老家要修一个机场。

但几年后,首航降落到我老家机场的飞机,就从村子屋顶上空呼啸而过,表叔吓得双腿直颤。表叔给村主任老宋打去电话,语气惊恐:“宋主任啊,这飞机飞得好低,我还是担心。”宋主任哈哈大笑,安抚我表叔说:“你担心啥,飞机自有自己的飞法,你完全放心。”

我表叔至少有半年没睡好觉,晚上最后一班飞机一般在10点前,表叔听到飞机声响,总要习惯性出门去望望夜空中的飞机,还能够看清飞机里亮起的灯火。表叔有次到城里来卖核桃,那天,表叔对我再次说起对飞机的担心,大意是说飞机飞过老家上空时太低了,心里悬吊吊的。我说,表叔啊,你这担心真没必要,老家祖宗八辈也没看过飞机在房顶上空飞来飞去,全国人民也可以通过这空中桥梁到我们城里去去来来,多好啊。表叔点点头说,那也是,我差不多天天看《新闻联播》,关心国家大事。

2005年春天,老家山丘上的桃花开了,粉嘟嘟一片,天空如擦了一层薄薄胭脂。这年春上,表叔就要从老家上空乘飞机去一趟北京了。表叔家的长子在北京一所大学毕业以后,在北京工作结婚成家,我陪同表叔去北京参加表弟的婚庆。

表叔兴奋得好几天睡不好觉。这次,表叔不是担心老家上空飞机的安全了,这一年他57岁,是第一次坐飞机,飞机从老家的上空起飞。

表叔去买了西装,打上红领带,表叔这一身打扮,我才发觉,他气质挺好。

在空姐柔声提示下,飞机起飞了。一股巨大气浪中,飞机如鲲鹏展翅,起初有些颠簸,紧挨我的表叔一下趴在了我肩上,把手也下意识地伸给了我,这是一双匍匐于老家土地上,在一年农历24节气的风雨雷电中日复一日播种收割的手,一双粗糙皲裂老树皮一样的手。

飞机刚起飞,就从我老家村子上空飞过。表叔透过机窗,一眼看到了那小小的村子在后移,从空中俯瞰,村子土地就是我表叔与人在树下下棋时的那幅棋盘。“将—军!”这是表叔赢得最后一颗棋子时发出的喊声,满是一种脑力上的优越感。飞机飞过我老家的村子,只有10多秒时间,表叔闭上眼睛轻声说,哎,从空中看,村子太小了。表叔,我们这个村子,在一个省的地图上,也没一个标识,但这片小小的土地,养育着我们的祖宗,养育着我们村人的命。每一次回老家,老家的风,就把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激活。

飞机上,表叔一直看着机窗下变幻万千的云层,不住摇晃着头表示内心的惊叹。2个小时后,飞机稳稳降落在北京机场。表叔惊问,这么快就到了?表叔觉得还没过足坐飞机的瘾。在这2个小时1500公里的空中旅程里,穿越了瑰丽的祖国山水,表叔尽收眼底,尽入心窝。

“哎呀,大娃,坐飞机快呀,安逸噢,眨眼间就到首都了。”表叔跟到机场迎接的表弟乐呵呵地说。表叔对我说,这下我完全放心了,坐飞机就好比坐在家里沙发上一样安全。我问表叔,您愿意坐沙发还是坐飞机?表叔说,不是大事,也不能随随便便坐飞机。

在八达岭长城,表叔摩挲着古老的城墙,不住感叹古人的力气真大,这么巨大的城砖,到底是如何搬运上来的啊。我从表叔舒展开的皱纹里,似乎也一眼洞悉了他50多年折叠人生里的秘密。

现在,70多岁的表叔,同山上那些巍然耸立守护着我老家的松柏老树一样,而今天天仰望着飞机从老家上空飞落起降,这已成了乡人们生命里的时钟。老家机场20多条航线陆续开通,飞机的每一次飞过,我和乡人们一样,都能感受到祖国美好山河在云水里散发出的安然恬静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