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报观察 记者 肖姗姗

《云中记》,著名作家阿来的最新长篇小说。该书从开始创作到预售,再到5月25日北京首发式,得到了文坛和读者的热烈回应。

阿来说,他用颂诗的方式书写了一个陨灭的故事,而那些悲伤的文字却放射出人性温暖的光芒。这究竟是怎样的一部作品?是否能超越经典的《尘埃落定》?用五个月写完埋伏十年的创痛,阿来抚慰的,岂止是自己?

5月28日下午,阿来《云中记》作品研讨会在北京举行。李敬泽、胡平、施战军、孟繁华、张清华、张莉、王春林、陈福民等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齐聚一堂,探讨《云中记》的文学价值和阿来用独特语言构建起的全新文学世界的意义。众人皆说创作这样的作品很难,而难,才是阿来。

特别难的书写

给中国文学创作树立新的范本

虽然20多万字的《云中记》,阿来一气呵成,只用了五个月时间,但20多位嘉宾,无一不在谈话中强调阿来的这次书写,是一次非常有难度的创作。

李敬泽坦言:“从头到尾20多万字,始终是这样一种咏唱的调子和节奏,这个真的特别难。”李敬泽甚至替阿来发愁,他认为阿来从《尘埃落定》《格萨尔王》《机村史诗》再到《云中记》,构建了一个宏大的建筑,而且《云中记》几乎是这个建筑上一块封顶的石头,“他这才60岁,就把这么宏大的建筑的最后一块石头摆上去了,后面要怎么办啊?”

王春林说:“他写一个人、写一个废墟上的村庄之间的故事,最终写成史诗式的长篇小说,这个难度非常大。”

陈福民更是连续几次强调“非常非常难”,直言:“27.8万字,这么长的一个篇幅,里面没有戏剧性冲突,没有人物冲突,人物结构、人物关系非常简单,就是阿巴一个人,按照我们想象的传统小说的理念来说,很难完成的。”

如此难,但阿来却写得如此畅顺淋漓。胡平赞赏这样的作品在今天的创作中有“鹤立鸡群”的风范,施战军认为这部小说“给中国的文学创作树立了新的范本”。他称赞阿来,有中国作家了不起的承受和担当。

       开拓新的天地

创作独特的诗性小说

在新书首发式上,阿来曾说他没有按照写作畅销书的路数,在《尘埃落定》开辟出的熟悉地盘上重复自己。

事实的确如此,看了《云中记》,李敬泽最大的感受之一是:“阿来永远是一个让我们觉得他已经占领了一个世界,但是他又永远能够开拓出新的天地。”

那么,这个新的天地是什么样呢?

张清华认为,阿来的创作像一首长诗,像一首音乐作品,“它是咏叹调,阿来贡献了我们这个时代极具难度、极有挑战性的非小说文本,或者是一个诗意的、诗性的小说文本。”同样,张清华也称其写出了“诗一般的小说”。

王春林则从中看到了阿来所抵达的思想境界、艺术境界,那是一个真正达到天地人共生共处的豁达的境界,“阿来打开了一扇窗,一整个世界涌入,有自然意识、社会意识、人类意识,阿来的笔下,有难能可贵的人道主义情怀。”

张莉认为阿来的写作,写出了文学应该有的诗性,汉语书写里应该有的诗性,“史诗性和诗性都不一定是戏剧冲突、命运跌宕起伏的东西。他写了很多自然,非常的切肤感,所有的景色、所有的事物都有浓烈而又克制的情感,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非常好的糅杂。”

张莉坦言,这样的作品,只有阿来才能创作得出来。

 《云中记》

(选读)

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
 
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
 
向莫扎特致敬!写作这本书时,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
 
大地震动
只是构造地理
并非与人为敌
 
大地震动
人民蒙难
因为除了依止于大地
人无处可去


第一章  第一天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
道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山壁粗砺,植被稀疏,石骨裸露。
两匹马走在前面,风吹拂,马脖子上鬃毛翻卷。风从看不见的山顶吹下来,带来雪山顶上的寒意。两匹马肩胛高耸。马用力爬坡时就是这样:右肩胛耸起,左肩胛落下;左肩胛耸起,右肩胛落下。鞍子上的皮革,还有鞍上那些木头关节,咕吱咕吱——好像是耸起又落下的马的肩胛发出的声响。
牲口出汗了。
弓着腰向上的阿巴跟在两匹马后面,鼻梁高耸,宽大的鼻翼掀动,他闻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经有三年多时间没有闻到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以前的他,身上也满是这种味道。以前的日子里,他总是在这种味道中走动,在这种味道中坐在树下休息。身体很热,味道很浓烈,团团树荫围拢过来,带来些微的凉气,那浓烈的味道就淡下去了。
地震爆发前的几分钟,几秒钟,他就被这种味道包围着站在天空下,那是攀爬更高山道的时候,累了,他站在山道拐弯处休息。他用手卡住腰,望向深深的峡谷,望向峡谷底部的岷江,再抬头仰望上方的雪山。雪山上方停着又亮又白的云团。汗水淋漓的马也停下来,它们身上浓烈的腥膻味就聚拢过来,包围了他。
算算时间,作为地震灾民迁移到移民村已经四年多时间。
远离马的味道也已经有四年多时间。
那是移民离开云中村的前一年,就在这座山上,只不过不是在这里——这个岩层裸露,山体开裂,植被稀疏的地带。这是在云中村下方。地震来时,他是在云中村上方。那里植被丰茂,空气湿润。这是岷江中上游山区的寻常景象。山谷低处,村落密集,山坡裸露,干燥荒凉。随着海拔升高,村落稀疏了,植被变得丰茂密集。同一座山,山上与山下是两个世界。
云中村恰恰就坐落在这两个世界中间。
比迁往移民村还要往前一年,2008年5月12日,午后,地震即将发生,阿巴出了云中村往山上去。
当时,他也像现在这样跟在两匹马后面。穿出一片树林时,阿巴觉得有些呼吸不畅。累了吗?是有些累了。但也不至于像是被人握住了肺叶一样。他看见天空被一片浅灰的云遮着,阳光的热力却没有减小。灰云和没有完全被灰云遮断的阳光给人一种沉闷的印象。他用手拤住腰,挺直了身子,在山道拐弯处休息。就在这时,大地开始轰鸣。好像是喷气式客机隆隆从头顶的天空飞过。他没有在意,每天都有喷气式客机飞过头顶的天空。声音像是雷霆滚过天顶。隆隆的声音里,大地开始震颤,继之以剧烈的晃动。他脑子里地震这个词还没来得及完整呈现,一道裂口就像一道闪电,像一条长蛇蜿蜒到他的脚下。尘烟四起,大地的晃动把他摔在了路边,摔在了一丛开着白花的忍冬灌木丛中间。那些繁密的枝条在大地愤怒震颤的时候包裹住了他。他叫了一声山神的名字。这也是村子背后那座雪峰的名字。大地的轰鸣淹没了他呼唤神灵的声音。他被重重摔倒,忍冬花柔韧的枝条包裹住他,他也紧紧地抓住那些枝条。
地裂天崩!一切都在下坠,泥土,石头,树木,甚至苔藓和被从树上摇落的鸟巢。甚至是天上灰白的流云。
他随着这一切向下坠落,其间还看见被裹挟在固体湍流中的马四蹄朝天,掠过了他的身边。
后来,阿巴知道,地震爆发的时间是下午2点28分04秒。
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
 
灾后,他和云中村幸存的人不得不离开。去往政府安排灾民的另一个地方。离开大山,去往一个平原上的村庄。
那时,再过一个月就是地震一周年。四月,一个出奇炎热的日子。空气被烈日烤炙,蒸腾着,仿佛火焰。
全村人走上山道,不是往上,而是向下。他们背上被褥,或者祖传的什么宝贝物件,走在了通往河谷的下山道上。当看到江边公路上那些转运他们的卡车时,一些人开始哭泣,像在歌唱。另一些人开始歌唱,那是关于村子历史的古歌,歌声悲怆,像是哭声一样。他们是村子里剩下的人。好多人死了,还留在山上。还有一些受重伤的人,断了腿的人,折了胳膊的人,胸腔里某个脏器被压成了一团血泥的人,还躺在全国各地的医院,或者在某个康复中心习惯假肢。比如那个爱跳舞,却偏偏失去了一条腿的央金姑娘。
他们爬上卡车,那些简单的行李蜷缩在脚下,车子开动了,公路上扬起稀薄的尘土。
地震发生后,阿巴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匹马。但他坐在离乡背井的卡车上,还感到牲口身上的味道包围着他。
当云中村人落脚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平原上的村庄,那些气味一天天消散,最后就永远消失无踪了。
有一阵子,阿巴竟然把这些味道都忘记了。
 
现在,离开四年多后,阿巴回来了。
在陡峭的山道上一步一步走向云中村。
两匹马八只蹄子交错着举起,落下,举起,落下,轮番叩击裸露着破碎岩石的路面,嗒嗒作响。那声音与啄木鸟用锋利的喙叩击枯树的声音有些相像。
啄木鸟愤怒地用巨喙叩问大树:它为什么要这么固执,非要死去。

——选自《云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