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登科
在王坪,迈不动脚步
翻过一山又一山,跨过一溪再一溪,终于来到了遥远的王坪。
王坪其实并不远啊,就在我的家乡。我对王坪也并不陌生,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我从书中读到过王坪,我在照片上见到过王坪,我在朋友的赞叹中感受过王坪。
真的是山清水秀,真的是天高云淡,真的有大山气度,让人体会大自然的博大与包容。
也想在这样的怀抱里轻松地徜徉,也想在清风明月中体验轻松与安详。
但此刻,我却迈不动本来轻快的脚步!
白色的墓碑整齐地排列在山坡之上,红色的五星在阳光下特别耀眼。
它们像是列队的士兵,步调一致,方向相同。
每块碑石下都躺着一个曾经鲜活的人,而现在,很多人的名字已经演化为一个共同的称呼:红军战士。
踏上步步高升的台阶,踟躇于幽深的松柏大道,我一直低着头。
这里躺着的都是我的乡亲,都是来自家乡的先烈。
他们躺下的时候,肯定比现在的我年轻,朝气蓬勃啊!
他们不需要后人记住他们的名字,只需要在活着的时候守住自己的梦想。即使倒下,也要用鲜血浸润这片曾经荒凉的土地,成为后来者永恒的营养。
我还是得抬头啊!一抬头就见到了晴朗的蓝天。
不远处,几个打扫墓园的乡亲,不停地剔除蔓生的杂草,让草地常青,让鲜花常开,让红星闪烁。
红色的毛浴古镇
毛浴古镇在通江,藏在大巴山的深处。
这里只有一条街,是一条古街,很多乡亲还住在这里,守护并延续着这里的古老。
这里只有一条河,弯弯曲曲地在崇山峻岭间穿过,曾经是连通山外的唯一坦途。
这里的房子很低矮,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青瓦、夹土墙、木门,保留着历史的记忆。
这里的房屋是红色的,红色的柱子,红色的墙壁,红色的标牌,映照着红色的天空。
红军队伍在这里路过、住过,才有了深厚的红色基因。
在红军历史上的一个困难的节点,就是在这个小镇上,毛浴会议凝聚了人心,找到了方向,也汇集了力量。这力量不是口号,是来自每个人的心灵深处。
小镇的每个居民都知道毛浴会议,小镇的每块石头都刻印着曾经的激昂,每条小路、巷道还回响着匆匆走过的步履。贴耳静听,随便在哪一堵墙上,似乎都收录了历史的音讯。那些声音,那些脚步,那些流淌的热血,早已经扩散开去,穿越了大巴山,成为中国人共享的营养。
当年的会场还在,贴上了标语;当年的拴马树还在,绿荫蔽日。当年的人已经不在了,但他们的精神早已流出了毛浴,渗透在巴山人的心上。
在一处门口,一个老太太坐在凳子上,悠闲地享受着阳光,满脸皱纹,但目光中透露出慈祥,表情中显露出坚毅,善良而自豪地打量着每一个从门前走过的人。
瞻仰红军将士英名纪念碑
已经不记得多少次踏上这片土地了,多少次默默地走进将帅碑林和这座高耸的纪念碑。
每块石碑上都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我不认识他们,但又觉得那么熟悉。
他们都来自我的家乡,来自大巴山这片深沉而忠厚的土地。
有些连正式的名字都还没有确定,叫张二娃、苟老幺、王二狗……就把鲜血洒在了崇山峻岭之间。
每个名字后面,都是一个鲜活的人。
那时候他们还很年轻,甚至还没有成人。
因为一种信仰,汇聚在一起,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我轻轻抚摸着这些名字,感受这片土地的过往,感受曾经的炮火硝烟,倾听震撼天地的声音。
我轻轻诵读着这些名字,好像是在诵读一段历史,诵读一种坚毅、一种奉献、一份初心,一份敬意在我的血脉中升起。
我深深地鞠躬,对着高高的纪念碑,如同对着一群走出历史的故人。
有一个名字来自我所在的村庄,按照辈分,他是我的长辈。
我对这个名字说:前辈,回家的路变了,变宽变直了,甚至改道了,为了不让你迷路,就让我默念着你的名字,带你回家!
漫步恩阳古镇
对恩阳古镇,我太熟悉了。
那时候,恩阳只是一个赶场的地方,填饱肚子是人们最大的梦想,几乎没有人去关心它的更加久远的过往。
我也是。赶场或者上学、放学,我几乎走过了古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步阶梯,每一块石头。有时也坐在街沿上,看着人们讨价还价,看他们为了一分钱而争得面红耳赤。街边的茶水一杯需要两分钱,很贵啊,只能慢慢地吞下口水。
街道窄,梯坎多,沿河而建,依山而修,房屋破旧……它是米仓古道的重要节点。“早迟都是恩阳河”,从小就刻印在我的记忆里。赶场天总是人山人海,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来到这里,除了山货特产,这里也是亲戚朋友、亲情友情的集散地。不当场的日子,街道倒是很安静,同龄的孩子自由自在,跳绳、追逐、躲猫猫……我眼里充满羡慕。迷宫一样的恩阳,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都找不到进出的方向。
最让人难受的是那些小饭店,飘出的香味,绵延很远,但我只能从香味中慢慢穿过,饿着肚子,沿着漫长的山路回到乡下。
对恩阳古镇,我好像又是那样陌生。
突然有一天,街边竖立了很多石碑,都是关于红军和恩阳县的历史信息;一些隐藏在苔藓、尘垢后面的标语,被人们用鲜艳的红色重新勾画,歪歪扭扭的字体,像是一段曲折的历史;在列宁模范学校的遗址,我见到了张思德的名字,那可是我在教材中读到的人物啊,他居然在我家乡的古镇留下过足迹!
街道还是那些街道,房子还是那些房子,猫市街、鸡市街、姜市街、万寿宫……曾经的市场不见了,多了一些漫步休闲的人。繁忙的码头清闲了,来来去去的鸭尾船早已不见了踪影。恩阳河依旧缓缓流淌,起凤桥已经淹没在河水中,新建的廊桥宽敞而现代,曾家坝、黄石盘、登科寺、文治寨、之字河、琵琶滩、义阳山、马鞍铺……这些曾经遥远的名字,随时在眼前闪耀、在耳畔回响。河边的茶楼还在,三三两两的茶客,闲散地躺在椅子上,喝茶、聊天,或者眯缝着眼睛发呆。轻柔的风从河上飘过,带着远处大山的清香。
在每一处,我都可以听到熟悉的乡音,但细细分辨,里面却杂入了很多陌生的方言。那些充满惊羡的眼神,通过手机、相机定格下来,一瞬间就传到了遥远的他乡。
他们不是来赶场的,而是来寻梦。
只有恩阳,可以让人回到梦一般的从前。
作者简介
蒋登科,四川巴中恩阳人,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美国富布莱特访问学者,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副社长,兼任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重庆市北碚区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从事中国现代诗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并长期从事期刊、图书的编辑出版工作,系重庆市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学术带头人。出版《九叶诗派的合璧艺术》《九叶诗人论稿》《重庆诗歌访谈》《当代新诗的精神脉络》《<诗刊>与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文体意识与精神疆域》等新诗研究著作及散文集、散文诗集近2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项,教育部及省部级项目多项,多次获得重庆市社科研究优秀成果奖、重庆文学奖、重庆艺术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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