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

从澳洲留学回来之后,儿子决定在北京工作了。

在此之前,儿子特别去拜望了一位恩师。告辞前,恩师送他一本线装书局特制的《诗经选读》。竖版,线装,靓蓝的封皮,水墨的书名。韧韧的、软软的,指肚拂过,若有弹性。

看着、捧着,心下便生出诸多缱绻和温情。似乎,那感觉,如空谷的幽兰、湛蓝的天空、杂树、繁花、峻石、山风一般,与春水、春风、桃花、清溪,同一个脉系、同族同宗,共同润染了春天的画卷。风景也许是空的,但回环往复、一咏三叹的歌声一缕一缕从天外传来,如惊心的鸟鸣,花瓣一样散落于江河湖海、万壑千丘……

爱生活,应该从爱“人”开始。而作为万物之灵首的人类,怎么能够缺少歌声?那些来自远古的劳动号子,来自五洲四海的神秘民谣,来自大地深处最初的心跳,哪一个不是从“歌”开始传递具体的喜怒哀乐,哪一个不是从“诗”开始乘上飞翔的翅膀?德国人说,诗是人类文化的母亲。儿子的恩师也是如此的初衷吧。

那本线装《诗经选读》的著者是雷抒雁,他诗人的身份与此正相匹配。在自序中他说:“不管朝代怎么变化,那些歌都在传唱。《诗经》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现在的诗和《诗经》中的诗比较起来少了什么?那就是单纯。”

小小的吃惊之后,我有被击中的感觉——是的,“单纯”二字令我砰然心动。我惊诧于雷老师这后一句与前两句之间,隔着无尽的地理,也隔着万千时空——但是,它们连接得又是多么妥帖而恰切啊。真正的好诗、好诗人,应该是具有单纯的属性的。

这里所说的单纯,我愿意理解为:纯正的底色、纯真的天性、纯粹的品质。一如春天。

一提到“春天”,就会想起朱自清的春,欣欣然张开了眼。鲜亮、水灵、嫩、甜,温婉而体恤,绵柔而多情,有着蓬勃的喜气和成长的力量。

而《诗经》中,那些征战、艰难、水深火热,那些思念、戏谑、风趣幽默,那些祈祷、歌唱、美好愿景……以黎民苍生、以官吏诸侯、以草木山石、以鸟雀鱼虫的名义,被一茬一茬的人类一遍一遍吟咏,并一寸一寸地将薪火遍野传送……是桃,就夭夭、灼灼;是木瓜,就琼琚、琼瑶;是蒹葭,就苍苍、为露为霜……追根溯源,《诗经》是不是佐证了一个又一个循环往复的诗意春天?伊人一般。

曾经,单位同事的先生与我同姓,她自然称呼我为“孩子她姑”。那天,她抱着二尺半的孩子去单位。见孩子怯怯、羞羞的样子,竟自生出几分爱怜和喜欢,我脱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宋雅风。”

中国的汉字太丰富、太庞杂了,我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不同的亚、娅,锋、枫……

“《诗经》不是风、雅、颂嘛。倒过来读,就是了。”她连忙补上了关键的一句。

噢,我恍然大悟。不知后来这名字是否端正地写在户口簿上——我相信,肯定有叫这个名字的孩子在阳光下行走——瞬间,因她提起《诗经》,化解了对她平日里懒散的挑剔和责备。

眼下正是仲春时节,南国已花团锦簇,而北方和我正在慢慢苏醒。布衣。简餐。淡茶。鸟啼。一卷诗经摊在膝头,有短瞬的出离。微甜而沁凉的黎明中,有雅静的气息流荡。窗前的柳条又韧了几分,春色又行远了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