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泽仁

前些天,她走到我身后轻唤我,接着递来几本《康巴在哪里》,那是一本她通过行走、阅读、探索结集成册的文字。她说:“一本送你,余下几本请帮忙转交他人吧。”我早该从那写在扉页上的赠言读出,这是他们与我的一次庄重道别。

很快,她便在博客里发出了敬告:本人及本人先生,因身体原因,已暂居泸定山村,由此给大家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泸定山村气候温和,适宜老师休养生息,心有安慰。后来的日子,见她在博文里陆续分享了她与老师在乡间的生活纪实:“我们沿着乡村路,回家。月光透过高高的柿子树,斑斑驳驳地洒下。女儿挽着婆婆的手臂,两人在前面走着。我和先生在后面走着。我又一次,感受到情与爱。”“先生说,我明白了,在城市里为什么不能看雨。因为,雨是需要有衬托的。需要天空,需要树木,需要庄稼的衬托。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割断了天空,没有了美感,也没有了灵性。”相比她之前在博文里发表的富有哲学理论的文字,我更喜爱这贴近生活的叙事方式。由此,她和老师真正具有意义的生活可能才刚刚开始,他们可以静心写文了。

我在她的博客里留言,我在这小城里,需要劳动我的事情,敬请吩咐。两个月后,她打来电话说,此刻在报社家中,已用了几天时间整理完老师的藏书,分类打包,准备运回泸定山村。若空,今早请来帮忙整理余下的部分。我欣然答应了,能接近老师的书橱是我向往已久的事情。

熹微晨光中,我走进报社院坝,轻叩那掩藏在六棵杨树后老师的屋门,她手拿着一捆塑料红绳开门来迎,笑容背后堆垒了高高低低的书籍。几组装潢在墙壁里的书橱像被掏空的时光,老师身着红衣马裤的相框醒目地斜靠在书橱前,他蹲身在一块青草地上,双手自然垂放膝上,面容明朗,目光克制而深远。整个屋子的气氛亦是如此。此前,曾带文友尔他来过这屋中拜访老师,老师端了茶水与尔他的白酒相对摆谈,尔他语言缓慢,从毕摩身世说到了走到哪里就把故乡带到哪里的话语,老师听得眼光晶莹。我等了一夜,那颗泪滴终是没有落下。那夜的月色,就像尔他杯中的白酒那样清澈,是火融合了水。后来,尔他追悔,不该在老师面前提及自己走遍了伍须海边的所有森林。意外发现,从大杜鹃林中能看到海子中央有一处如龙戏水般的漩涡,阴云天气就会显现,天晴时,海面又会恢复平静。自己用炭木在林中的木屋上写下“尔他”两个字作为此处观景点的名字,有一天,不再漂泊了就转来歇息。老师看着尔他温和地笑了,没有说话。老师怎么会在此处说话呢?尔他的酒劲还在呢,就意识到了这点。我们总是这么小心翼翼地打探着老师的心地。

她把红绳和一把剪子递给我说:“这些散放的书,薄本的五六本一捆,稍厚的二三本一捆,精装版的厚实就不用去捆了。捆好后单独放置一边,会有工人来装箱。”说完,她拿出一个小方凳放置书丛中容我落座,便又转身继续从其他屋中取出书来分类堆放。《奥德修记》《源氏物语》《罪与罚》《大地》……我拿起书本放在膝上整理,书皮洁净柔软,随手翻开纸页如绸缎般贴切。继续翻阅,有段落被标注过的痕迹,空白处记着几行笔记,留着老师阅读时的情绪,窗外的天气,还有如歌的思想。捆好书本,就去打上一个结,剪下剩余的红绳,又去捆余下的书,这细致而恭敬的态度,像在对待着一个个魂,待老师打开结的时候又将它们一一释放。

与老师在报社共事了两三个春秋,对于一个热爱写字的人来说,这是一件极其珍贵的事情。只是我生性孤僻,从来没有走向老师,向他叙说写作中经历的困惑和欣喜。老师是从我投去副刊的稿子里开始了解我和我对生命的态度:“我如此追忆,想要找回,愿用所有的时光倒退。”“宿在路边树丛里的蝉子,听到树下的笑,以为是一束光。”于是,老师让我认识了萧红的《呼兰河传》,在那方繁华又安宁的后花园里,我遇见了另一个孤独、敏感而又倔强的我,那是一场对生命的重返。读完《生死场》《小城三月》《八月天》《马伯乐》,内心与其越轨的笔致一起经受了生死锤炼,我是那样遗憾,整个人仿佛被搁浅在了一处荒凉的草滩,当空有明亮和温暖观照,萧红的世界就显现了。后来,老师不时在一张白纸上开出一些书单,让我去购买来阅读。阅读的过程,像在熬一罐草药,而我是一个久病的人。

捆好所有的书籍,阳光从折多河上空照满了整个屋子。她捧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站在阳光里说:“此后,我和老师就退居到乡间去写文了,难得再相见,你从这屋中选一样喜欢的物件留个念想吧,它们与老师朝夕相处,已沾染了老师的习性和温度。”我想说,就选这满屋子的阳光吧,让我更接近明亮和温暖。阳光里,我们会心一笑,她把那本线装书捧给我,我打开书,扉页上落着几行字迹:手培兰蕊两三栽,日暖风和次第开。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