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咕噜”

陈果

眼睛闭上,耳朵竖起。

“咕噜”,岩壁跌落的声音夺魄惊魂。那是一个石头,也可能是一个人。几百年间,“咕噜”之声没有断过,“古路”,成了以声音命名的村庄。

2018年10月1日上午9点,汉源县永利彝族乡古路村又一次响起“咕噜”声。那是滑轮与钢绳在亲密接触,是一条路的终结处、另一条路的新起点。

上:“咕噜”是一个村

1

古路人躲到大渡河峡谷云端之上已三四百年。刀削斧砍的绝壁阻挡了敌人的进攻也切断了自己的道路,村里人因此极少下山,实在非去不可,要么借助悬崖上的金刚藤猴子一样荡秋千,要么攀着直上直下的木梯走得步步惊心。

庆少云砍了一背柴回家,过了一段陡岩,就要上天梯了,他的一双脚大睁着眼睛。哪知柴捆不小心戳痛了硬岩,岩硬心也硬,反手一推,活生生一条命变成了“咕噜”一声。

兰绍安是庆少云妻弟,陪新婚妻子到咕噜岩,算得夫妻双双把家还。背了洋芋回癞子坪,兰绍安走得快,申其凤追得急。到了岩边仍没见着人影,直到天梯下了一半,申其凤看见一根横档软软斜靠龙骨上,才知道兰绍安和背上的洋芋压断山藤压垮梯步,咕噜咕噜滚到了谷底……

西部大开发,古路村骡马道修建工程进入以工代赈盘子。2001年冬,钱从省交通厅“戴帽”下来,不多不少,10万元。

四公里路,两公里悬在空中。找了几批施工队,没人敢接手。县交通局副局长任成立、县民宗局局长邱建雄、村支部书记骆国龙不得已开起诸葛会:土坡路由村民投工投劳,工程款全部往硬岩上砸。

投工投劳没人反对,说到承包工程,懂技术的村民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寻思一夜,骆国龙找到村主任申绍华、村会计申其军:申绍平和申其安,我可听说,他们在外面吃得开。

申绍华是申绍平的哥哥,申其军是申其安的哥哥。他这一说,两个搭档抱怨起了书记,两个哥哥心疼起了弟弟。骆国龙闷了半晌,竟也理直气壮:这不没办法了吗?总不能把上面拨来的钱还回去,然后说,你们看走眼了,我们是泥,但扶不上墙。

2

申绍平多少有点儿“屈打成招”,对于在工地上“赚两个”,申其安却抱了一丝侥幸。“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民谚他是熟的,开山打洞填炮眼他是熟的。千仞绝壁长得像豆腐,我恰巧就是那道卤水——在合同上签字时,申其安心里掠过一丝得意。

“一线天”首当其冲。像端举一支冲锋枪,申绍平抓握住凿岩机手柄。第一枪却“走火”了——钎头没有吃进岩层,被“当”地弹了回来。

岩壁在反抗,我们何尝不是在反抗呢?也许那时候申绍平他们真是这么想过:我们被险峻的崖壁困在大山,被孤绝的大山拖进贫穷,被剧烈的贫穷锁住喉咙,我们也是被生活压迫,我们也是在反抗生活。

认定是必须拿下的山头,申绍平眼睛里就变得灼热起来。一个28岁男人眼里喷射的烈焰是难以想象的高温,眼前石炭岩瞬间变了颜色。

历时一个多月,骡马道通到一线天峡谷入口处。

轮到申绍安了。

路从山上往下修,凿岩机、炸材如何送到工地,这是他面对的第一道难题。

飞轮和储气筒拆卸下来,凿岩机还是下不了200斤。三组苟树强和四组骆云周是当地赫有名的大力士,申其安在他们面前排出六张百元大钞。

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终归是完成了。工程所需的四吨柴油、三吨炸材也都通过村民双肩爬到岩顶。

开工第七天惹下麻烦。炮声一响,碎石乱飞,砸坏一座坟茔。事情刚处理好,一场石头雨落在了庆少田、应树良、庆少章的玉米地里。

庆少田他们到工地一阻拦,申其安二话不说停了工。一停三天,申其安一点儿不见着急。工程进度远远跟不上资金消耗的进度条,每干一天,他都感到赚钱的可能性往反方向又跑出了一截。申其安心想,要是他们把工程闹黄,我也就解套了。那几个人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气得咬牙切齿。

又到了骆国龙“救火”的时候。申其安肚子里的算盘珠子在嘀咕个啥,他听得一清二楚。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对申其安说:你先别钱长钱短,牛打死牛填命,不赔钱也得赔个礼。

那几户人并不是存心敲竹杠,骆国龙心知肚明,他的一席话说得也是入情入理:路是给全村人修的,要赔也该全村赔。申其安要是把这话抬出来,你们箭头指向他一个,瞄准的却是几百号人。

如果说这次停工只是打了顿号,接下来打的就是省略号。

申其安卷铺盖回家,理由是空压机坏了。上次停工,工人走了,申其安还守在工地。这一次看样子不是闹着玩的,骆国龙约上申其军和申绍华同他打嘴仗。

申其安拿空压机当挡箭牌,申绍华一句话就给他戳穿了:空压机又不是海里的潜艇、天上的飞机,不是啥子高科技。

申其安鼻孔里哼了一声:站着说话不腰疼。

骆国龙沉不住气了:有话摊到桌面上,你咋想的?

申其安声音也不小:现在还剩两百米,可我连打20米的钱都没有了。就是抢,你们也抬手指个方向!

申其安话还没完:工程款摊到每一米,只有84元。这当中包含炸药柴油,包含运费,包含工资和一日三餐。我现在手上除了账本啥也不剩,你们想咋样咋样吧,反正我不仅一分没赚,反倒白流了几桶臭汗……

申其安起身把一个皱巴巴的账本递到骆国龙手上。骆国龙象征性翻了几下后说:晓得你有难处。只是,眼下,不是没有钱吗?

骆国龙拿不出钱,申其安也就拿不出好话: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里有这匹马,你到哪里找去!

申其军一声断喝犹如脱缰野马:当初你不也以为可以赚两个吗?男子汉大丈夫,就是一泡屎,也要把它吃了!

骆国龙不失时机地拿出了解决方案:一、坏掉的凿岩机村上请人修复;二、申其安三天之内把工人重新找回来;三、由他出面向上汇报,争取追加工程款。

与工地复工同步,骆国龙一连往上面跑了几趟,却一分钱也没要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对申其安说,倒是申其安先开了口:先干,干完再说。我总不能年纪轻轻,就背着个只会摆烂摊子的名声!

2003年3月15日,地老天荒的咕噜岩上,长800米、包含了3个隧洞的骡马道,随着一声炮响正式贯通。自此天险变通途,自此天梯成往事,自此小道响起驼铃声,自此村里村外不再谈路色变、望路生畏、被路所困、为路夺命。响彻山谷的那一声“轰隆”,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下:“咕噜”是一条路

3

一刀切的断崖,曾经让他们绝望。崖壁有多高,绝望就有多高。崖壁有多陡峭,绝望就有多陡峭。但是如今,一刀切的崖壁上,两条腿可以直立行走,四条腿也可以。

引发情绪崩滑的是一匹马。

黄安洪刚刚从山外买回来的马才到咕噜岩下就赖着不走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黄安洪提着缰绳把它往前拉,却像拉动了马桶开关,哗哗哗,一股浓烈的腥臊味从马肚子下冲到地上,算得飞沙走石。

吓尿了?!黄安洪想和马开个玩笑。哪知马脖子向上一昂,反倒把黄安洪往前拖了两步。

要说山路,这匹马也走过不少。路陡,但比这还陡的路它不是没见过。像这么滑的却真是难得一见。整座山就是一块石头,石头滑,马蹄也滑。碎石和泥沙则像一地豆子,要多滑有多滑。

路面从一线天硬化到咕噜岩,分了三段,用了三年。第一段从一线天到桐子林,耗资20万元。第二段从桐子林到癞子坪, 25万元。第三段从癞子坪到斑鸠嘴,又是30万元。

钱少到没法走招投标程序——要是买了沙石水泥,再雇骡马运上山,钱就花光了,鬼都招不来,还招啥标。只有“一事一议”,号召村民投工投劳了。新上任的村支书骆云莲开会统一思想:路是大家走,力要大家出。

立马就有村民站出来将她的军:都搞“大会战”了,还下“毛毛雨”,“上面”也太抠了!听那语气,不能光给锅,灶啊柴的最好都别落下!

骆云莲一听来了气: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只要组织的照顾,不顾组织的难处,这是啥子道理?

绝壁以外的路基趁硬化一并加宽。加宽路面要占地,占地后如何补偿?有人追着她问。骆云莲的回答是,凡事有得有失,占了地的吃了亏,大家会记着这份情。

有地被占的人家多数不吭声了,却还是有思想转不过弯的,非要她说个子丑寅卯。骆云莲说着说着火就冒了上来:骡马道是谁出资修建?政府。这条路谁花钱硬化?还是政府。要得公道,打个颠倒——换作你帮别人,别人得寸进尺,你又作何感想?话的最后,骆云莲抬高了声调:前面有一碗肉,想吃到嘴里,总还得动动筷子!

她说这句话是有现实根由的。村里有那么几号人,老指望天上掉馅饼。这种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就是一个也不少,因为“等靠要”有传染性。人真要这样就扶不起来,也不值得去扶了。什么种子开什么花,什么藤上结什么瓜。所以她想,不好的种子必须铲除,长歪的苗子必须扶正。

骆云莲带人拉着皮尺将路一段段量出来,摊到每个户头。各人的娃娃各人抱,路上很快热闹起来。骡马道硬化之后,黄安洪和他的马再上山时,彼此就变换了位置——以前人走在前面,用缰绳把马往前拽,如今,水泥地盖住了滑溜溜的石头,陡一点的地方抠出了防滑坑,更陡的地方还做了梯步。脚下踩得稳了,马的思想不再滑坡了,身上的劲儿也不打折扣了,黄安洪抓着它的尾巴,马身上的一部分力气也就传到了他的腿上。

人往高处走,黄安洪的梦想变了花样:硬化后的骡马道相对以前也算“高速路”了,高速路就该有护栏,有安全网。他把想法讲给骆云莲听,年轻的支书抿嘴笑了:我也这么想的。

时隔不久,财政部领导来川调研,骆云莲受邀参加,发言时夹了“私货”:希望国家加大对边远山区交通基础设施投入,为山区群众脱贫致富打牢“路基”。

200万元项目资金很快到位。骆云莲干劲更大信心更足了,她相信一条更加宽阔的道路正在朝她招手,她也相信,只要机会从眼前经过,她绝对不会轻易让它溜走。

4

这是2015年的春天,十二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如期召开。那天会后,身为全国人大代表的骆云莲逮着机会,请省委领导关心支持,为古路修一条公路。领导认真听完,让她回头写个材料,又交代秘书和她互相留了电话。

2015年8月1日,带着省委领导关怀,市委领导来到古路,就进一步改善古路出行条件开展专题调研。在现场召开的市、县、乡、村、组五级干部会上,市委领导开宗明义:路是给村里修的,怎么个修法,欢迎大家参与意见。

骆云莲简要汇报前期工作后直奔主题:修公路的方案早就有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接过话来,领导说:这是一个思路。上山路上我同游客交流,他们说大峡谷有意思,不能公路的古路村有意思。乡村旅游是古路未来的支柱产业,游客所思所想,我们不能置若罔闻,我们要立足当前,更要着眼长远……

村组干部一边听一边犯起嘀咕。这路是不修了吗?一个村民组长没忍住问。

当然不是,领导说,只是不能为修路而修路,要让通村路成为致富路。

通村路谁不想,致富路谁又不想?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悬起的心放了下来。

这是领导描绘的专属古路的通村路:它因地制宜,它另辟蹊径,它避免对山体大开大挖,它既与外界便捷沟通,又让自己遗世独立……

同时满足以上条件的,也只有索道了。可是,索道算路吗?能替代路吗?有路方便有路实用吗?骆云莲脑子里被一串问题塞得满满当当,其他村组干部也都是面面相觑。

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至少对古路人来说,领导没有替他们做出抉择,而是用目光在一张张脸上徐徐扫过:行,还是不行,大家的意见也很重要。

会场突然就陷入了沉默。世上的一切,仿佛在顷刻间失去了声音。

这大约是读书人都曾有过的经历:这张考卷事关前程,这道考题分值重大,这个答案模棱两可,这个时刻心跳如鼓……

事情大约就这样定下来了:修建高空索道,连接二道坪和斑鸠嘴,再从斑鸠嘴修建入组道路。

三年又两个月后的2018年10月1日上午9点,古路村高空索道迎来了第一批乘客。尽管只是试运行,尽管站房内部还需整饬、周边环境有待提升,古路人的激动,还是感染了凌空飞渡的游客。

虽是并立双脚,骆云莲同村子的距离却在一点点缩短,从800米变成700米,变成600米、500米、400米、300米……

“咕噜,咕噜”。那是此岸与彼岸在深情对话,今天与昨天在促膝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