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横江是一条江。

金沙江的最后一条支流,从云贵高原的草海出发,似扭动的长蛇,又似灰白的绳索。中国的河流大多自西向东,它却不拘一格地从南往北,好像横着身子,古人便命名为横江。

一路都是崇山峻岭,横江伏着身子,沉默地深切而过。我从地图上观察过,在横江两岸,有不少高耸的绝壁,直上直下的高度超过了500米。我曾设想,如果有恐高症的人站在悬崖边鸟瞰横江,一定会有一种酒醉般的眩晕。惟有白色的大鸟,迎着江风,横在横江上空,像是天空爆出的一朵朵细小的白花。

如此崎岖零落的地表,平地是一种奢望。大凡有个三五百米相对低缓的平坝——要么是横江拐弯处冲积成的小坝子,要么是高山上的台地——总而言之,只要有平坝,一定会成为城,成为镇,成为村。最不济,也会成为三五户人家的安身立命之地——他们在这可怜巴巴的平地上,搭起房屋,种下土豆和玉米,一代人或是几代人的岁月就在大山的皱纹里徐徐展开。在不为人知的边地,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人生。

当横江即将注入长江,距两江交汇只有十来公里的地方,横江拐了一个弯,水势减缓,左岸冲积成一块难得的平坝。这里,自然也会成为聚落。

这聚落,是一座镇子,也叫横江。横江是一座镇。

几百公里的横江上下,惟有这座镇子,才以横江命名。

镇是古镇。古镇的意思,意味着它有故事,有历史,有人间烟火的幽深记忆。

我穿行在横江的街巷间,我看到了那些昔年的建筑:高大巍峨的碉楼,中西合璧的民国别墅,乱石堆砌的围墙,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我也看到一株高大的榕树,它那庞大细密的根须小心地扎进围墙,沿着围墙的走向蔓延出去几十米,成为对锲而不舍的最佳注脚——与它相隔最多几十米的地方,一条笔直的铁轨从远方来,又向远方去。我想,坐在火车上的旅客,漫不经心地探头一看,他看到的是一座略显杂乱的镇子,而镇子一侧的这株榕树,或许会给他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作为宜宾南部四十公里的水陆码头,在漫长得难以忍受的过去,由四川通往云南乃至境外的五尺道就从横江镇经过。至今,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还能指认当年的道路如何延伸。

马帮和背夫是活跃在古老商道上最常见的熟客,不过,横江一带,行走的却是牛帮。吃苦耐劳而又沉默寡言的牛,驮着食盐、丝绸、茶叶、洋货,行走在横江之滨——牛的沉默恰好与江水的沉默遥相呼应。走着走着,牛便老了,商人也老了,镇子也老了,惟有江水,依然年轻,依然不舍昼夜,逝者如斯。

横江是一种生活方式。

我躺在横江之滨一座四合院的二楼上,从我的窗户望出去,近处是一株高大的榕树,同样有着庞大而细密的根须,但没有围墙把它阻挡,它就不用生长得那么锲而不舍。榕树一侧,是一幢足有上百年历史的西式别墅,早已人去楼空。木制的楼板,走上去,发出清而脆的轻响,如同民国年间黑白电影的布景。更远处,是横江。瘦瘦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白而灰的光,柔软,固执,让人有一种梦游的错觉。

五尺道水陆码头的繁忙自然早就不再,古镇显得异常宁静。镇里多的是茶馆,八仙桌、长条凳、盖碗茶,茶客们坐在漏进屋子的阳光下,用方言谈论远方的世界。对外面的世界来说,横江是远方;对横江来说,外面的世界也是远方。

在横江,我看到一个老妇人在家门前认真地用一柄小刀划鳝鱼,那将是今天餐桌上最受欢迎的一道美食。一个胡须飘飘的长者站在巷口,含笑看两只燕子在檐下筑巢。一个年轻的妈妈拉着刚学走路的孩子,走过来又走过去,孩子的笑声与燕子的啁啾纠缠在一起。一个八十岁的老纤夫唱起了横江船工号子,同行的张新泉先生曾经是纤夫,并且,与老纤夫同庚。于是,他们手挽着手,在春天的阳光下拍了一张合影。阳光把他们的微笑定格在风中。四周响起了掌声。在古镇,纤夫和新泉先生的白发水乳交融。

很显然,时间在古镇的脚步相对要慢一些,一日如同一年,一年如同一生。

所以,当古镇自产的包谷酒把我灌得有七八分醉意时,我迈着踉跄的脚步往客栈走去,我忍不住想:在横江河畔喝茶的人是有福的;在榕树下抽叶子烟看天色的人是有福的;坐在老茶馆里打盹的人是有福的;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的小姑娘是有福的。我还忍不住想,如果我能够留下来,在镇子上讨一个干净的乡村姑娘,和她一起开一家小店——比如茶馆,比如卖油条豆浆的早点摊,比如杂货铺,那自然也是有福的。

不过,仅仅想想而已。作为一个外来者和观察者,我将在短暂的停留后离开。横江只是我经行过的众多城与镇中的一个,它并不特别出色,当然也并不特别普通。

所以,古镇的福气,属于八十岁的纤夫,属于八岁的小姑娘,属于身材黝黑的农人,以及认真划鳝鱼的老妇人和她的看燕子筑巢的老邻居。

一言以蔽之,横江属于那些真正沉入横江的人。就像横江的水,只属于游动在横江里的鱼。鱼们游得累了,就会在回水处停下来。清澈的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鱼们像是游动在天上,游动在我们这些过客的头顶,又高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