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莉

汪曾祺先生在《随遇而安》书中写道,“平津沦陷,北大、清华、南开,被迫迁往云南,组成西南联大。西南联大的学生,像蜜蜂寻找蜜源一样,不远千里从四面八方奔到昆明读书。”

文章里的学生们,有的从家乡骑着毛驴,有的从家乡一步一步挑着行李,有的搭轮船,坐火车,再步行,衣衫褴褛,碾转数千里到昆明求学。他们心怀一个信念,希望读书救国。

书就像暗夜里的一扇窗,里面点着灯。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住在中国西部偏远的小场镇边,物质贫乏,乡邻们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没有文化生活。书和粮食副食一样,是家家户户最为稀缺的资源。

因为喜欢读书,我也像蜜蜂寻找蜜源一样,到处找书看。我的母亲是民办教师,连她都没有多的书读。更多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打完猪草,无所事事,只有在田野里游荡,消磨无聊漫长的时光。

让这一切改变的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家隔壁搬来一户新邻居,他们是重庆人,下放到我们村里,靠出租连环画为生,每天到不同的乡场赶集。

和有书卷气的好人家为邻,这样的概率极低,就像沙漠里开出了绚丽的花,特不真实。那天,邻居正式搬家,看着一筐一筐的小人书从我眼前挑过,我才知道是真的了。花花绿绿的小人书搅得我夜不能寐,仿佛书里的人儿一个个跳出来,和我亲切的交流对话。

邻居家的生意不太好,一本书一分钱,大抵和一个鸡蛋的价值相等,身边的大人们吝啬钱,他们说读这些书无用。我家也缺钱,补生产队的超支,缴我们的学费,救济多病的外公外婆,攒钱修自家的房,这些支出吸光了父母可怜的工资。

女主人周妈妈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我们两家是共墙的邻居,我看书不要钱,可以通过劳动换取。两位母亲很快形成共识,我要给他们家从水井里打水,煮饭拉风箱,扫地,见啥做啥。

才认识的周妈妈成为我心目中除了母亲之外,形象高大美丽的人。尽管她个子矮小,背也很驼,一看就是操劳过度。她的右眼是瞎的,安了假眼,眼皮半耷拉着,孩子们只瞄一眼就晓得不对劲。这一次,大家默契的表示了友好,喊她周妈妈,除了她,周边的残疾人都配有一个不雅观的绰号。

周妈妈姓席,顺应当地的风俗,跟了夫姓称呼。她的本姓反而没有几个人知道。

打我认识周妈妈,就没见她闲过,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切切煮煮,几乎没有走出过这个院子,她是我见过的最劳苦的人。周叔叔则是早出晚归,挑着书,赶一个又一个场。他俩和我的父母一样,活在放不下的责任里。

我最喜欢下雨天了。周叔叔无法出门,于是上千本用一条条麻线挂起来的小人书, 一串串,一排排,牵在堂屋里,他们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给我眨着眼睛。草草完成周妈妈分配给我的杂活,我就可以挑选自己喜爱的小人书了,在那个没电视没零食,没玩具没游戏机,看一场电影要等上个把月,还要跑十里八里的年代,这么多书,让我内心充满万般喜悦!小人书,带我进入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让我的生活变得如万花筒般五彩斑斓!

读书的时光是快乐愉悦的,有时也是悲伤的,有时又满心柔软得如五月的花海。那是我借助图画和少部分认得的字,随着图文并茂的剧情去了。这种心情,就像后来第一次坐翻滚列车,嗖的坠入悬崖,又立时高高飞起,毫无防备的抛向高空。直至全书翻完,故事结束,身体落在地面,半天回不过神来。

很多个夏日的午后,阳光照进周妈妈家,无数细小晶莹的尘埃,满屋里跳跃。我常常捧着一本小人书,躲在角落里看得发痴。周妈妈眯缝着一只眼,正对着一束光,阳光下的面容就像广德寺的观音菩萨,安然祥和。她在穿针引线,全家老小的吃穿用度都系在她的手上。

记忆中,周妈妈从来没有给我这个经常蹭书看的小丫头脸色看。这份涵养,与我妈的火爆脾气,与院子里很多动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大婶大妈,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依稀还有一些印象,看小人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些插图实在太精彩了——孙悟空被妖精吃进了肚里;被唐僧念紧箍咒捂着耳朵;和一群小猴子在花果山摘桃子……

后来,我无法控制的把这本书偷偷带回了家。再后来,带到学校里,传来传去,全班同学排队轮流看了多遍,很多精彩的页码被人偷偷撕掉了,书一下子薄了很多,故事情节也中断了。

母亲痛打了我一顿,按书的定价准备了一把零钱,领着垂头丧气的我,等着周妈妈劈头盖脸的骂我。周妈妈手中忙着活,并没有责怪我,也没有收我家的钱,和颜悦色的叮嘱我今后要爱惜书。

那天,我所受的教育是震撼的,忙得像个陀螺,遭受过无数磨难却依旧大慈大悲的周妈妈,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周妈妈,她一定是三打白骨精里的观音菩萨变的。

那几年,前前后后,我不知道白看了周妈妈家多少本小人书,算下来起码也有几百个鸡蛋吧。我的同龄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难得遇到这样的好邻居,这让他们对我充满嫉妒。我的作文写得很好,超出他们一大截,我想这里边有小人书的功劳。我有限的口才也得过些许表扬,应该也是给小伙伴绘声绘色转述小人书里的故事练出来的吧。我的少年时代,因邻居家的小人书而与众不同。

实际上,周妈妈家经济境况并不宽裕,生了五个孩子,还有两个老人,全家十余口人没有生产队的集体收入分配,就靠这些小人书,一分一分的攒钱,紧巴巴的过日子。

文字养人,现在回过头来总结,我的基础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对善恶美丑的最朴素的认知,就是从小人书中获取的。不像现在的孩子,可以在动画片里,在舞台剧里,在科技展览馆里,在游学中吸取。

此外,周妈妈的言传身教,也让我受到潜移默化的教育。每当看到小人书里善良,谦和,慷慨的女主角,大家都会想到她。

除了周妈妈家的小人书,新华书店我也是常客。去得多了,宽容的店员允许我在店里白看,内容是社会主义建设,红军长征回忆录等等,完全是囫囵吞枣的读,没有选择。母亲容忍我把时间消耗在书店,因为这是农村孩子走得更远的唯一通道。

后来,班上有同学订阅了《少年文艺》杂志。我敢说我的同龄人都有关于这本杂志的记忆,那些或忧伤,或优美,或向往的文章和插图,让当时的我依稀看到农村孩子也可以有美好的未来,而不仅仅是学一门手艺,打一份工,嫁做人妇。

当我初中快毕业时,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周妈妈全家搬到了德阳,他们顺应时代,彻底改了行。那时,各类私人书摊报刊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大街小巷,各种应接不暇的读物在夜市地摊上供人自由挑选,经历了文化荒漠时代后的人们对阅读的期待喷薄而出。我在学校读报栏天天浏览到天擦黑,在课堂里偷看金庸武侠小说、琼瑶小说。书籍真正是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周妈妈和我母亲相互扶持的友谊,一直保持到周妈妈搬走。至今,我们和昔日的邻居没有再见面。也会时不时有他们的消息传回来,周妈妈80多岁了,身体康健,儿孙满堂,晚年幸福。“善良的人终究不吃亏,即使眼前吃了小亏,未来也会有福报。”母亲去前年清醒时还念叨道。能量守恒,此消彼长啊!

往事如烟,斗转星移,关于小人书,关于新华书店,关于少年文艺的记忆,犹如一本历史相册,记录着几十年来民生改善的渐进过程。而当年读小人书的孩子也都已白头,这些陈年往事,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遗忘,却不会被完全遗忘。就像六六写的,“岁月可以改变一些,岁月也会改变不了一些。”

刚刚过去的春节,天气突然回落,外面细雨绵绵,室内温度适宜。这样的夜读,带给我不一样的体验,“从前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好书百看不厌,再读《随遇而安》,让我想起北大中文系百年时,陈平原先生谈西南联大的老照片给他的感动:一群衣衫褴褛的知识分子,器宇轩昂地屹立于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