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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君 川报观察记者 郭静雯

姜商波终于还是妥协了,向他的父亲。那个记忆里被人们称为“疯子”的人。

“他不是对着石头磨刀,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敲敲打打、写写画画,不知道在干什么。”打记事起的二三十年里,这几乎是父亲姜公醉留给姜商波唯一的印象。

一个沉迷书法篆刻,一个爱好现代摄影,横亘在父子之间的,是一条长达30余年的代沟。如今,他们终于达成了和解。

姜商波 供图

疯子

初见姜公醉,他穿一件普通的白色T恤,戴一副黑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张大多数他这个年纪的人都有的爬满皱纹的脸。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短,缝隙里找不出一丁点污垢,指节弯曲的时候,紧绷的血管迸发出力量,这是一双书法篆刻师的手。

你不问,他也不说,你问,那三言两语的介绍跟百科词条差不多,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这就是姜商波口中的疯子?

“你没见过他刻石头的样子。”姜商波说。幼时,有一次,姜商波跟小伙伴放学回家,看到父亲在糖厂的洗衣台旁,戴着草帽赤裸着上身磨石头,叫他,他好像没有反应似的。“这人是个疯子!他们说。”这个词刺痛了他。

“那时候工资少,写字、画画、刻碑,都需要钱,几个月省吃俭用好不容易买一块石头,珍贵得舍不得撒手。”姜公醉接过话。

“这些手艺从哪学来的呢?”记者问。

“我的父亲是姜子瑜,是资中当地有名的装裱师。他装裱的那些字画,太漂亮了!我很喜欢!照猫画虎,自己琢磨。”话匣子渐渐打开。

“听说你写字刻碑的时候很疯?”

他终于笑了笑,拿出一块玉石印章,把放大镜调到最大,上面才显现出一层细密的字——大江东区浪淘尽,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比头发丝还细的刀锋,一气呵成刻上去的。”姜公醉说,这叫“微刻”。但凡心里有一点杂念,作品立时就毁了。“长卷更难,今天写的字跟明天写的字要保持高度的连续性,不关在屋子里闷几天能行吗?”

干这行,就要做一名“苦行僧”。

基尼斯

一次因公出差,姜公醉到成都武侯祠参观,看见门前耸立的一座唐碑,世称“三绝碑”。“是由宰相裴度撰文,柳公绰书丹,鲁建三人合作镌刻的,太精美了。当时我就想,这碑需要三个人才能完成,我能不能将撰文、书写、镌刻融为一体,自成一格呢?”

“自成一格,难在哪儿?”记者问。

“铁人三项,你知道吧?”姜公醉说,有的人擅长写文章,却不会篆刻,有的人会篆刻,书法又写不好。刻一块碑,如果全部由一个人完成,就需要他又会写文章,又擅书丹,又懂篆刻。“你说难不难?”

“你认为你能做到?”

“我就试嘛,先试两绝——书法和篆刻。”也记不清写了几千张纸,刻坏了多少石头,1965年,《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现代碑石铭文终于完成。姜公醉兴奋异常,他小心地拓印下来,大着胆子寄给了郭沫若。更让他兴奋的是,很快他便收到郭沫若办公室复信,信中转达了郭沫若对其的鼓励:“以你二十二岁的年龄,能刻出这样的成绩是难得的。”

这句话像一股巨大的推力,推着姜公醉一直走,一直走。

后来的34年,他又自书、自刻、自拓创作出了《无形的丰碑》、《鲁迅诗碑》、《毛泽东诗词碑铭》、《离骚》等21部现代碑石铭文,共计34000字,碑石1149块,载入“基尼斯世界之最”,完成了“三绝”,迎来个人艺术创作的高峰。

1983年,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陈叔亮先生为《姜公醉书鲁迅诗碑》一书题词:“姜公醉先生所作砖刻鲁迅诗帖书迹刀工均见功力”。1987年6月,原四川省委书记、四川省诗书画院院长杨超先生题赠“笔卷风云”。

这些碑石铭文,有的是饭钱省下来的,有的是朋友资助的。创作《无形的丰碑》时(纪念周恩来总理逝世),实在捉襟见肘,一个烟瘾很大的朋友把烟钱省下,赞助了他6元钱。

“这些人不能忘。”姜公醉说。

北漂

60岁时,姜公醉已经是川渝两地颇有名气的“先生”。本可以躺着安享晚年,可他又做了一个让儿子惊掉下巴的决定——北漂。

“您已经60岁了,到北京干什么去呢?”姜商波问。

“北京是文化艺术殿堂,我想去看一看、学一学。”随即,他踏上了北上的路。

姜公醉在北京办起了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工作室,工作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期间,北京的各大书画展上、论坛上,都能看到他的影子,头也白了,背也弯了,这个老头儿独个儿在北京如海的人潮里步履蹒跚。

于此同时,儿子姜商波却在资阳的小城里开起了自己的影楼。“我不一样,我爱好的是摄影,是艺术。”姜公醉曾经想培养儿子做一名书画篆刻家,但这个计划失败了。“他丝毫不感兴趣。”儿子像他一样执拗。

一老一少,就在相隔一千多公里的两个点上各自忙碌,鲜有交集。直到差不多十年之后。

《首届中国书法博览会》、《全国第一、二届刻字艺术展》、《首届国际刻字艺术展》、《纪念毛泽东诞辰100周年书画艺术展》、《全国首届著名作家、诗人、书法家、画家作品联展》、《海峡两岸名人名家书画展》、《东南亚当代著名中国画百家精品展》、《当代中国画名家精品东欧展》,香港、澳门、台湾、新加坡、日本、韩国、匈牙利、泰国、美国,毛主席纪念堂、韶山毛泽东同志纪念馆、周恩来纪念馆……当这些遥不可及的词越来越多地跟父亲扯上关系时,姜商波开始意识到——父亲在做什么,那些石头和字有怎样的意义。

而姜公醉也得知,儿子的摄影作品接连获得全国和国际大奖,已经是中国摄影家协会最年轻的会员之一了。 “他没有听我的话是对的,他有他的路。”姜公醉说。

在姜公醉的古稀之年,儿子的不惑之年,这对父子终于达成了和解。

给自己的“碑”

几天前,在成都举行的天府新区文化论坛上,姜公醉应邀题字。姜商波在旁为他镇纸、研墨。

“一幅好的摄影作品,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展现出完美的光影效果。而写一幅字、刻一块碑,每一笔背后,都是几十年的硬功夫,来不得半点取巧。”姜商波说。

如今,他已经成为父亲的经纪人,讲起书画、篆刻艺术来,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公醉先生老了,需要人照顾。”他用这种方式和称呼,来表达对父亲以及他所热爱事业的支持,还有倾佩。

“你刻了那么多碑,纪念了那么多人,如果给自己刻一块碑,要写些什么呢?”记者问。

他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写着《中国历史长河巨联》。大约2年前,姜公醉开始着手创作一部楷书书法巨联,从盘古开天辟地写到新中国成立,包含 525 个章回、30余万字,写成长卷有3000多米。如果完成的话,他将再次创造一个记录。

“这幅巨联,就是我的碑。”姜公醉答。

“现在写了多少?”

“才6万8千字。”

“还要用多久?”

“以现在的速度,差不多十年。”

记者张大了嘴看着他,又问了一次:“十年?”

姜公醉笑了:“命是老天爷给的,他什么时候想收回,我就写到什么时候。”

“许多老师傅都希望找到传承人,你担心自己的技艺从此失传吗?”

“不担心,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自己的东西。”

写完这幅巨联,姜公醉说:“假如我还活着,希望能够把它刻碑,在资阳建成碑林,在我的第二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