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2月23日,余光中在成都武侯祠参加千秋蜀汉风•武侯海峡诗歌楹联会。  川报观察记者 欧阳杰 摄

文/曾伯炎

我在返家途中,接到家中电话:余光中先生仙逝了。归家将此噩耗电告余先生大陆诗友流沙河,他说:已知道,语声凄怆,听得出心中惋惜。

从相册翻出3年前旅游高雄,偕流沙河、李书崇与余光中教授的几张海滨合影,恍如昨日,岛上许多情节与故亊,便浮现眼前。

那次出行,除了好奇台湾,定位为文化之旅,最期盼的便是到台湾中山大学拜访余光中先生。当时他从文学院长一职退休后已多年,校方仍愿出每年百万退休金,留他住校,作镇校之宝。

到高雄拜访余光中,也是流沙河与余光中30多年交情的重温。蜀中著名学者流沙河,本姓余,名勋坦,他俩30多年前曾以蟋蟀赋诗唱和,吟咏乡愁,在诗界获誉“双鱼星座”,现在,更不能错过这双星相会了。

我们一行还在台北,余夫人范我存便给流沙河夫人荗华打来电话,说已备好到高雄的接风宴。荗华在电话中费尽唇舌,才辞谢了这盛情,改在拜访他们时餐聚。后来,刚下榻高雄的宾馆,便听说余先生夫妇已奔来宾馆途中,迎迓大陆远客。尤其这几个四川人,他视为乡亲一般亲热,原因是抗战8年,他流亡重庆江北乡下一中学上学。四川已是他第二故乡。他的夫人范我存,也在乐山度过的少年时光,她回忆飘泊嘉州,吃到那豆豉团,老了后还口齿留香。

光中先生思念江北乡下故地,流沙河曾托我,我又托重庆诗人华万里去寻到余光中读的抗日乡村学校旧舍,拍照片寄去,余光中还以回忆的诗篇回寄报刋。因此,这几个川人他特感亲切。当我们赶到宾馆门前,见当时已86岁高龄的他,驾车而来,与沙河兄热情拥抱,与我等握手,我心里不禁惋叹:这也是余光中对巴蜀的拥抱呵!

他们夫妇俩热情地为我们指点台湾南部的观光,听说早已做了游览路线图,才作罢。攀谈良久,辞别时,赠男士极品红茶,赠女士优质化妆品,当宾馆经理听说来了他尊敬的“余院长”,视若国宝,赶来拜望时,人去已渺,遗憾不已。商贾尊贵文化人,应是未绝的民族传统吧。

余光中的诗作,最初是1982年,流沙河初回《星星》诗刊时,香港报人刘济昆用他写专栏的稿费,从香港购回成都的。流沙河读到“蓝星派”诗作,惊异中国李杜诗脉、五四诗风,仍在余光中、痖弦、郑愁予等诗人中传承,便欣然命笔评介起来,有《隔海说诗》与《台湾诗人十二家》连载问世。这事惊动台岛诗坛,对大陆也回敬以“大陆诗人X家”的评介。想不到,诗的交流成了两岸解冻的先声。

余光中那首《乡愁》轰动大陆,报刊载,教科书选,舞台与影视唱,更助长流沙河推荐与评点的热情。我看到重庆诗人李钢,当年夜入流沙河编辑室去抄诗,青年诗人杨然上班时间,藏于流沙河书斋,去读余光中、罗门等的诗。当年,流沙河引介余光中等人的诗,产生这种勾魂摄魄作用,应属文坛诗界一段佳话。

此后,余光中频频出访大陆,包括他的第二故乡四川。他的诗斐声大陆后,我见他还出现于川大学术讲坛,偕夫人范我存,出现于流沙河的家宴。

当年,有几件访大陆花絮,留在蜀中,也存储我脑库,多年难忘。

那年,川大学生持他在大陆出的诗集文集,去请他签名,他一看,有盜版的,翻着他的散文集《听听那冷雨》竟是山东盗印,禁不住莞尔曰:山东出响马!敏感到伤了山东人,又补一句:还出圣人。看到盗他知识产权的,因作客川大,只好嘴下留情了。

余光中返蓉,谒武侯祠,停在岳飞草书的《出师表》前,佇立观赏良久。馆长在接待厅请他题辞留念,他欣然写下16字的题词是:

“魏王无庙,武侯有祠。涕泣一表,香火万世。”

以如此简洁、深遽与精雅的短语,概括武侯一生,便透露文言文在余先生笔下的修炼功力。他那左手写诗,右手写散文,炼字、炼句功夫,在文化界获誉为:将古汉语与现代白话锻打成炉火纯青的现代汉语。

缺文言修养的作家,写得出这么精雅又含意隽永的精妙短制吗?那么,让中学生课文里多些背诵古文的好处,也可以见出了。

记得访台时,余光中宴请流沙河伉俪,还邀我与书崇作陪。中山大学海滨餐聚,佳酿入口,鳕魚下腹,大家打开话匣。就东西方文学与文化差异的热议,堪称文坛一段逸话:

流沙河说,西方重小说,东方重文章(散文)。两千年的中国文坛,是轻小说,巿井以说部评书流布,难登堂奥,“五四”以后,小说才成气候,成为一宗,但散文仍是东方文坛大宗……

他在发挥他的宏论,我便想起读余光中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借假想敌写他四个女婿,娶走父亲心爱的四个女儿,将父亲爱女难舍又不能不舍的矛盾心理,描写得生动而幽默,轻松又风趣。余光中是用诗笔写散文,这功夫,比那些铺陈与结构众多情节与故事,去刻画人物与升华主题,岂不省去太多杂芜笔墨,应是更精纯的文学吗?将小说排在散文之上,确乎,是西方观念取代东方传统。

此刻,余先生与书崇皆入流沙河的话题,余先生还就他熟悉的西方文学传统,进行东西方文学比较。我耳里又传来流沙河的见解,他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应是西方的;若称世界的,就应包容东方的文学意识与理念。用小说取代整个文学,未免有西方的文学偏向,不够全面与海纳。他认为诺奖,只应是欧州奖,要代表世界,今后时机成熟时,应另设世界文学奖。3年前,他即兴之言,补记于此,聊供文学与文化学术界作话题谈资吧?

现在,余先生正在驾鶴西归途中。3年前,他留在我心中的博雅、精深的学者印象,略记于此,寄托我的哀思,并作为送他远行的挽辞!

编辑:曾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