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川报观察记者 曾东平

今天中午,惊悉余光中先生驾鹤西归,不胜悲恸!

古人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今人可以说:凡有华人处,皆能咏余诗。

最深的乡愁在台湾。而台湾写乡愁最多且最好的,是余光中。《乡愁》《乡愁四韵》等,那样白话,而又惊艳,传唱海内外。

“诗比人先回乡,该是诗人最大的安慰。”余光中很认同美国诗人佛洛斯特的这句话,他也是诗名传回祖国大陆十年之后,得以重归故土。第一个把他的诗作介绍到大陆来的,正是蜀中学者流沙河。

遥忆2005年成都武侯祠诗会,有幸听先生现场诵诗,有幸当面采访。先生一口沉稳的四川话,面容清瘦,精神矍铄,有谦谦君子之风。前几年岳父、岳母与流沙河先生等一起去台湾访问,也承蒙余先生款待,言谈甚欢。而今先生西去,悲从中来,唯愿先生在天堂里继续觅诗写诗……

翻捡出旧作,重读文字,先生音容宛在,不禁有泪盈眶。

《元宵节,余光中背着乡愁归蜀》

编者的话:元宵节,团圆夜,那个乡愁最深的诗人余光中,回到大陆,回到四川,探视少年时代的八年记忆,探望他的诗友和他仰慕的前贤。

他回蜀,回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驿站;他寻根,寻中华民族灿烂文化的根。

这不是王维九月登高的时节,遍插茱萸,少的是台湾六千万同胞。余光中自称“茱萸的孩子”,他的频频返乡,慰藉的何止是一个文人的乡愁。

辣喉的是红油/麻舌的是花椒/大曲酒只消一落肚/便扫开岁暮的阴寒如扫开/半世纪贪馋的无助/把我辘辘的饥肠/熊熊烧烫,交给了火锅/蜀入了我

———余光中《入蜀》

鸡年元宵,千古闻名的武侯祠内,结义楼上,77岁的诗人余光中诵起了杜甫的《蜀相》。

杜甫,这位成都人建“草堂寺”供奉的千秋诗圣,余光中70岁那年第一次来成都时就已拜谒过了。同为诗人,同样是长年远离故土,他也许觉得自己比杜甫幸运多了,毕竟他在晚年,能一次又一次回到他的汉魂唐魄萦绕着那一片乡土,一慰乡思。

早在1979年,余光中写过《湘逝》一诗,写杜甫晚年在湘江上北望京华,叹此生回乡无路,只有寄望自己的作品能传回去了———这也是余光中当时眷眷思归的心境的写照。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梦里少年的长安

如今,白发斑驳的余光中,诗名早已传遍大陆,传回四川,而他也是行遍祖国,第二次入蜀。“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他曾在诗句里表露的无尽忧伤,在蓉城初春的暖阳下变得远遁无踪。与诗友言笑晏晏,自称“川娃儿”的他,依旧说一口沉稳四川话的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少年时的欢乐。

“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只。”

———余光中致流沙河信

“诗比人先回乡,该是诗人最大的安慰。”余光中曾经写过:美国诗人佛洛斯特当年携妻带子远去英国,在英国出版了《男儿的志向》与《波士顿以北》两卷,诗名渐渐传回美国。佛洛斯特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诗已先回去了,人也该回去了吧。”

现实仿佛是这段历史的翻版,余光中也是诗名传回祖国大陆十年之后,得以重归故土。第一个把他的诗作介绍到大陆来的,正是蜀中学者流沙河。

流沙河本名余勋坦,与余光中正是同宗,1957年因诗作罹祸,20余年后方重返《星星》诗刊,编稿写诗著文。1981年初秋,流沙河在列车上读完香港刘济昆转送的台湾《当代十大诗人选集》,满心喜悦。其间最使他震动的是余光中,他想起孔子见老聃时所说:“吾始见真龙!”

于是1982年3月的《星星》上,流沙河介绍了余诗,并选刊诗作20首。随后流沙河连续出版了两本专著《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说诗》,都重点讲到余光中的诗,后来更出版《余光中诗一百首》,专论余诗了。今日余诗红遍大江南北,一人诵千人和,原本最早是从蜀地“传”出的

翻阅余光中简历,大多没有提到他在四川的8年,那是他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关键时期。抗战时期,他随家人辗转入蜀,先断断续续在重庆市区里上了一段学,因为日军轰炸,1939年夏全家迁入山区,他进入江北悦来场的南京青年会中学读书,一读就是8年,直到抗战结束,才离蜀赴沪,后去了香港、台湾。1982年夏,余光中在寄给流沙河的信上,说起四川的蟋蟀和故园之思,4年后,他又在《蟋蟀吟》中写下“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只吗?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流沙河感慨之余,写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一时传为佳话。

在四川,有余光中最深的思念。这里有他的足印,有他的嫡亲表妹孙霞珍(本报退休员工),还有他仰慕已久的前贤杜甫、李白、苏东坡,在1996年第一次归蜀时,他就虔诚拜谒过他们。他为杜甫写过诗,为李白写过诗,更向往与旷达睿智的苏轼为友朋,他们的诗文,他自己的怀乡咏史羁愁离恨之歌,在欧风美雨中慰藉着他的那缕汉魂。在诗作《戏李白》里,余光中深情地对李白说:“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天下二分/都归了蜀人/你踞龙门/他领赤壁。”

一个抗战的少年,圆颅黑发就那样走下了码头,走上甲板走向下江,走向海外,走向西望思归的壮年,中年,啊暮年

———余光中《嘉陵江水》

鸡年元宵,余光中在武侯祠,吟诵自己的诗作《蜀人赠扇记》,快意抒发自己的相思。1993年2月,12年前的鸡年,该也是元宵前后吧,头一年刚刚首次回大陆(北京)讲学的他,致信流沙河,提出想回蜀看看,并第一次写了一首专门回忆蜀地的诗作。

在信中,余光中以方直刚劲的钢笔字写道,重庆綦江中学高二的同学魏晓莹寄给他一叠明信片《重庆之夜》。他“目光逡巡久之,颇似化鹤归去,不胜惘惘。念我昔日在蜀,正是她的年纪,一心向往山外的世界,何其广阔逍遥。而今入世太深,去国日久,又觉此身漂泊,乐且思蜀,不乐更甚。”信中说到向往五月间归蜀探望,并在信末附上了一首诗《嘉陵江水》。

“寄信人是一位多情的读者,怜我/四十多年前像她的年纪/上坡又下坡,也曾攀过那山城/鹧鸪声中,也曾经吞吐满城冷白的晓雾”。这首诗在本报“原上草”(第370期)上发表后,以深切的乡愁打动千万读者,获得该年度的四川日报文学奖。

因诸多原因,上个鸡年余光中没能回蜀,但1996年他应四川大学之邀入蜀讲学,终于实现了魂牵梦系的心愿。在蜀中,他即兴写下新作《不朽的旱烟筒》,回台湾后他又写了《入蜀》、《出蜀》两首寄回来,这三首诗先后都在“原上草”发表了。

最深的乡愁在台湾。而台湾写乡愁最多且最好的,是余光中。台湾和大陆人为的长期隔绝,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悲剧。余光中作为见证人,写透了回归大陆的情结,回归民族的情结,诗里有漂流到台的千万人的乡愁,也有五洲四海每一个中国人的广阔的乡愁国恨。在诗句“西望思归的壮年,中年,啊暮年”中,真的只是思念蜀地吗?

附诗《嘉陵江水》

嘉陵江水

——遥寄晓莹


从深邃的内陆一张俊美的邮票

飞过海峡,降落在我的掌心

带来这一张重庆的夜景

细笔娟娟在反面附注

“这是嘉陵江最后的辉煌”

寄信人是一位多情的读者,怜我

四十多年前像她的年纪

上坡又下坡,也曾攀过那山城

鹧鸪声中,也曾经吞吐

满城冷白的晓雾。你看

这熟悉却又陌生的半岛

西天犹未退橘色的晚烧

远近的街灯却已烘亮

高高低低,多灿丽的一盘玛瑙

哪一盏灯下是我的旧日呢?

漾漾倒映着岸上的繁华

一水依依从遥远的山下

宛若从我的梦深处流来

那上游的河镇,悦来场呢?

还绻靠在江声的怀抱里吗?

半世纪前浩荡的江声

多深沉的喉音一直到枕

午夜摇我入睡,清晨唤我起身

想早已后浪推着前浪

波光翻滚着时光,滔滔入海了

但更高的上游遥自秦岭

穿过武侯扶病的北征

一缕不灭的汉魂,千古遗恨

穿过李白的秦关与蜀栈,穿过

吴道子淋漓的墨香,穿过

陆游的蹄声踢踏,急流险滩

不舍昼夜滚滚地南来

最后是穿过抗战的岁月

凄厉的警报与轰炸声中

淘尽我入川八载的少年

更与长江合浪,匆匆地送我

逐老杜与髯苏的舵影出峡

只留下江雾如梦,巫峰似锁

童真的记忆深锁在山国

而今远坐在面海的窗口

海峡风劲,我独自在这头

对着山城夜景的恍惚

暖灯繁丽托一盘玛瑙

看图右那半岛,正当牛角尖上

那殷勤的寄信人,她又说

是朝天门水天挥别的渡口

一切樯橹都从此东去

疑真疑幻向灯下回顾

老花眼镜我扶了又扶

似乎有一道斜长的坡梯

古旧的石级一级落一级

落向茫茫的江水,白接天涯

一个抗战的少年,圆颅乌发

就那样走下了码头,走上甲板

走向下江,走向海外,走向

走向西望思归的壮年,中年,啊暮年

一九九三年二月七日


(本文原作刊于2005年2月25日四川日报的副刊版面《天府周末·原上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