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微

对老成都而言，东郊意味着太多的记忆、太复杂的情感。参展《画说东郊》的画家，面对东郊这样一个母题，其濡墨挥毫时，内心自不免涌起阵阵波澜。

东郊，顾名思义，本应泛指城市东门郊外。但成都东郊为上世纪国家规划的工业带，有特定意涵，其确切所指，乃是成都老城东北方向，府河左岸①，以沙河为轴，北起驷马桥，南迄沙河与府河交汇处，占地共16.4平方公里的带形区域。

本次画展为师生联袂，年长者已近八旬，年稚者亦逾半百。上世纪50年代初规划东郊时，刘朴刚先生满7岁；东郊开建之初，其弟子中的大师兄尚未出生。可以说，东郊这一概念，伴随着几代老成都的成长记忆，令人怀想水泥还称洋灰、肥皂还叫洋碱、自行车还喊洋马儿的年代及布票、粮票、蜂窝煤票通行的时代。

东郊一度是特殊的区域，也是令人艳羡的存在。69、82、106、107②等一连串邮箱代号，昔时曾意味着某种超越一般人见识的“高级”与“神秘”。

府河、南河上有许多座桥梁，迄今为止，唯有通向东郊的两座以数字命名。当时一号桥、二号桥及东风大桥桥头，均立有“外国人未经允许，不得超越”的警示牌。上世纪60年代，国力薄弱，物资匮乏，成都居民月均配给猪肉仅半斤，而东郊“信箱”厂逢年过节，食堂肉食居然免票。此时的50、60后尚处于钉子都能消化掉的年纪，仅肉食这一项福利的差别，就无异于地下天上了。

那时，东郊国营厂的工人被称为“工人中的贵族”，不仅技术好，待遇高，工作环境也优越。直至70年代，每到上下班高峰，永久、凤凰牌汇成的自行车洪流，仍是东郊建设路一带颇为亮丽的风景。着工装匆匆上班的人群，脸上洋溢着小而确定的幸福。难怪彼时的成都坊间，曾流传“小伙若在信箱厂，身后粉子③排成行”这样的俗谚。

国家从农耕向现代化的转型，其核心实质是工业化。上世纪50年代初，苏联拟援建我国一批工业项目④。先期抵华专家从直升机的视角，在老成都城东方向俯瞰蜿蜒如带的沙河，见其左岸坡地隆起，此地既便于取水，又利于防洪，遂建议就此建厂。之后，一揽子规划立项，旋即被纳入国家“一五计划”。苏联援建项目陆续就位，僻处西南一隅的成都，从此与国际风云紧密相连⑤。

抗战时，一些企业内迁重庆，东郊并非内陆现代化的开端，但其50年代的规划与建设，却意味着西南现代工业规模化时代的到来。从这层意义上讲，东郊不愧为大国崛起或民族复兴的重要地望⑥。

山水画与传统游仙文化的关联千丝万缕，凤凰山本名升仙山，古称升仙水的沙河，即发源于升仙山。唐人卢求《成都记》云：“城北有升仙山，升仙水出焉。”后来，西川节度使高骈在縻枣堰将郫江改道向东，环绕城北、城东再折而向南。推测人们于这一时期，才将绕道城北的新郫江分流一股，汇入升仙水故道，致使河水含沙量激增。于是，升仙水变成沙水，沙河之名或亦由此诞生。为便于记忆，笔者将沙河前世今生的变迁梗概浓缩为韵句：“升仙水来升仙山，唐季始易故河源。郫江分流别縻枣，因沙获名话高骈。”

南宋陆游到过沙河，并留下《十一月三日过升仙桥》的诗作：“桥边沙水绿蒲老，原上烟芜黄犊闲。老子真成兴不浅，凭鞍归梦绕家山。”

凡创作皆知命题作文难于随意挥洒，《画说东郊》展题明面虽直白，暗里却刁钻，多少有趣味试探的意味儿。沙河归自然，如东郊的血脉；工业属人文，似东郊的骨骼。

山水画自有成法，擅画沙堤柳岸、画舫绿波，老叟牧童、短笛长桥。沙河北自洞子口逶迤而下，在成都老城东南河心村汇入府河，全长22.22公里。其间，丘陵起伏、河道曲折，既有縻枣堰、驷马桥、杨家碾、麻石桥、洗瓦堰、砖头堰、古鸦坡、三瓦窑等画面颇利涉笔，又有北湖凝翠、新绿水碾、三洞古桥、科技秀苑、麻石烟云、沙河客家、塔山春晓、东篱翠湖现成八景可资描绘。

然毫端一旦触及工业母题，则不免难于取舍——太实则必乏美感，太虚则偏离主题。然10位画家各显神通，举重若轻，在画幅上尽展才调。凡机车工棚、水塔铁柱、绿树红墙、航吊曲突⑦，尽皆涉笔成趣。那冰冷物化的机器旁，仿佛也可扪触到生命的体温，感受到人的坚韧。火热艰辛的建设，濡化为色彩的交响与笔墨的咏叹。设若这些画幅早些面世，或将被独具只眼的贾樟柯借作《二十四城记》的片花。

东郊辉煌30多年，进入90年代便风光不再。计划经济转轨，国企减员增效，职工纷纷下岗。东郊乃现代工业规模化的母体⑧，能量辐射神州，恩泽惠及全民，奈何社会全面转型之际，阵痛却偏偏落向这方热土。

1988年，由雕塑家任义伯创作的“建设者”雕塑，在水碾河成都饭店路口矗立时，改革大势已趋明朗。那对穿工装的男女焊工身姿挺拔，彰显并定格了建设者昔日的豪迈⑨。东郊那往昔的壮阔与日后的落寞，个人身处其间的酸甜苦辣，令人想起叶芝的诗：青春的日子，我在风中摇摆，而今天，我已萎缩成“真理”。现代诗人万夏则放言：仅你消逝的一面，就足以让我荣耀一生！

世上般般物象，常枝纷叶繁；人间种种情愫，皆千回百转。东郊不只是东郊人的东郊，若细细品味，在同一主题覆盖下，画者笔墨的跌宕与质实、萧疏与秾纤、柔媚与粗犷、邃密与简赅、冲淡与诙谐、野逸与清通虽各各不同，观者却仍可循一幅幅画作的笔调，依稀见出那一丝丝难以割舍的迷离情愫——或一段懵懂青春曾恣意挥霍于沙河之滨，或一场倾心之恋曾凋零于兵工厂墙角……

时光如赫拉克利特之河。凡文化生物，皆不免探寻生命的多种可能，且总想从眼下找到与过去的关联。威廉·福克纳曾说：“处在时光中的人，就像背身坐在疾驰的车上，未来看不见，现在如鬼影子般一晃而过，唯一清晰、稳定的是过去。”

东郊出现前，成都虽名义上称“都”，实质却是一座以商业、小手工业为主体的消费城市或大型集镇。游灯会、赶庙会、耍风车车儿、滚铁环、打弹弓、以街为市等，无一不彰显本乡本土之原始农耕特性。或许，在疾驰的时光之车中回视良久，人们才蓦然发现，是曾经的东郊改变了成都的城市气质，而现在的东郊已与成都在地文化合为一体且浑融无迹。

画作是故事的另一种打开方式，也是对已有景物的再度加持。在那氤氲的笔调中，蕴藏了多少生命的激情？日后或又有另一段共鸣，缘起于画笔的解读与还原，令艺术升腾为纪念的长明灯。观者眼前画幅上的沙河景象，或已不免带些静好岁月酿出的甜味，那是要故意抵消辣的痛感，还是因沙河滚动不息的波涛，卷走了苦涩的沙粒……

【注释】

①面流向分左右，乃世界地理通则。
②⑤719厂，即成都无线电厂，邮箱代号69信箱；715厂，即西南无线电厂，邮政代号82信箱；773厂，即红光电子管厂，邮政代号106信箱；784厂，即国营锦江电机厂，邮政代号107信箱。
③“粉子”本从旧时“粉头”一词转化而来，有戏谑的意思，但此处单指年轻漂亮的女孩儿。
④1953年，苏联援建中国141个工业建设项目，后增至156个，其中3个首先落户于成都东郊。
⑥本文所引资料，大多来自张义奇文稿及其著作《沙河流年》。
⑦即烟囱。
⑧当代中国好些尖端科技发明与工业制造，都继承有东郊的血脉。
⑨现雕塑已挪至麻石烟云广场。

【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联系电话028-86968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