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肖姗姗

“从2004年到2024年,20年了。20年做了一件事,在春秋时代游荡。”2024年8月,著名作家、评论家李敬泽的历史随笔集《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由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出版。53篇随笔,53次遇见,李敬泽从21世纪穿越回去,在春秋战国几百年间漫游,有所见、有所思,有所笑、有所悲,以诙谐精准之笔,对春秋典故予以解读和重构。

8月14日、16日,从上海到广州,李敬泽携《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先后亮相2024上海国际文学周和2024南国书香节,与茅盾文学奖得主、作家孙甘露,著名评论家、学者黄德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得主、作家阿来,著名作家、媒体人蔡崇达,著名评论家、学者谢有顺等,展开两场文学对谈,深入那个文明高度活跃、孕育着变革和新生的时代,遇见深情的人、智慧的人,愚钝的人、荒谬的人,慷慨如长风的人、狭小如针眼的人,i人和e人,困于原生家庭的人和奔赴不确定远方的人,舍生取义的人,在苦厄中向着心之所善的人……他们是人,也是我们在梦中遥拜的神。通过他们,我们努力去看见自己的精神源头,读懂中华文明青春时代的形象和心性。

穿越回去,与孔子孟子谈天说地

《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的创作,源于李敬泽对春秋的长久痴迷。

李敬泽年轻时曾抄写《汉书》《史记》,并将之翻译为现代汉语,由此打下了古典文学、“旧学”的扎实功底。《春秋左氏传》《论语》《孟子》,李敬泽至今仍反复阅读。这样的研习,不是为了做学问或学习传统文化,而是因为“有趣”。

在李敬泽看来,春秋是离现在的中国人最遥远的时代,这不仅指时间意义上的距离,更是精神气象上的“相去甚远”——春秋之人,与影视作品中我们“熟悉”的明清时人迥然相异。“春秋的人真是中华文明的少年,血气方刚,不管是为善或者作恶,都有光芒。在春秋,找个猥琐的人不容易,找个油腻的人不容易,他们总有敞亮的少年气。在那样的少年气之下,我常常觉得他们像一群‘巨人’。”正因为这种“远”,李敬泽对春秋特别着迷。

对李敬泽而言,书写春秋时人的故事,就像一场回到春秋的时空之旅:“穿越回去,认识春秋时代的人,感受他们身上‘巨神’一样的性格,这是特别幸福的一件事。现代人,说老实话,心眼太多、太复杂,另外一种说法就是‘油腻’。那么油腻的人,去理解春秋时人,其实是有难度的。这样的难度对于我们、对于我这样一个穿越者来说,特别具有冒险性,特别激动人心,是无比宝贵的经历。对我而言,春秋的旅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我还得继续在春秋漫游。”

谈及书名《我在春秋遇见人和神》,李敬泽笑言是被出版社给“逼”的。最初本想取名《春秋故事新编》,但又觉得撞了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不知道怎么是好的情况下,不情愿地启用了《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结果不仅被很多人点赞叫好,连自己也越看越顺眼。

“我特别喜欢这个书名,这里的‘我’是李敬泽,也是一个现代人。‘我’带着自己的困扰、带着自己的所思所感去看古人。在此意义上,已经是带着当代的问题和经验了。我愿意想象自己穿越回去,穿越到孔子门下与他谈心,穿越到孟子门下和他抬杠,那该是多么幸福!”

在李敬泽看来,对古代圣贤,我们不应仅仅抱持膜拜的态度:“一味趴在那里磕头,学不到什么,我们应该带着自己的问题、带着自己的心与他们交流对话,在这样的过程中,才能学到一些真正的东西。”

李敬泽将新书文体定义为杂文,这也是他由来已久的一个写作理想。黄德海透露,大家私下里都把李敬泽的历史散文书写称为“敬泽体”,“一个作家有了文体,才是属于文学界最大的创造。”

对此,李敬泽谦逊地连连道“不敢”,直言更愿以杂文定义自己的写作——书写历史随笔,底层的方法论,看古代、看古人、看经典的眼光,自己受到鲁迅先生《故事新编》,及其古典文学研究和古史书写的深刻影响。

“我觉得鲁迅先生是汪洋大海,从中取其一瓢也够我写一本小书。”在李敬泽看来,鲁迅的杂文既是方法论,也是世界观,是其对文章的艺术、对文学的一种根本把握方式。

李敬泽将鲁迅式的杂文作为写作理想,希望自己的书写能够达到鲁迅那样庞杂的、无所拘束把握世界的境界:“正因为他是那么高大的一座山,高山仰止,作为后学去攀上这座山,我觉得也是应该的。”

黄德海读出血气,孙甘露领教脾气

黄德海引用《论语》中子贡对老师孔子的形容,评价《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的价值:“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对普通读者而言,春秋经典正如夫子之墙,不会轻易敞开大门,如不得法,无从一睹其中的宫室之美、百官之富。这些经典需要有人用现代语言进行转化,稍稍降低“墙”的高度。《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所下的功夫正是如此,其中的文章如同一道道缝隙,引出“墙”内的光芒,让读者得以窥见经典的璀璨光辉。

谈及阅读《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时的感受,黄德海说,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书名《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春秋像是我们的精神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在那时,什么都是新的,风、石头和椅子都还没有命名,做什么事都兴兴头头,这也是这本书的精神所在。

黄德海将“血气”作为本书的关键词——“血气”一词,在古希腊意指人的血流动时的声音;血气会有各种变形,造就各具特色的性格形态。有血气的人,不以欲望法则和精于算计的逻辑建构自己的思维方式。

喜欢春秋时代的人,正因为他们身上充盈的血气,他们还没有受到后世宋明理学那样“堂堂正正”的拘束,人人都有鲜活而鲜明的个性,呈现出一种“没有规矩”的缤纷多彩:“现代社会中,每个人被塑造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而春秋路有53条,每一条都通往不同方向,每个人都走自己不同的路。正因如此,春秋之路才变得阡陌纵横、丰富美丽。”

活得过于拘束的我们,有时也不妨像春秋人那样,让自己的心灵更放松一点,让内在世界再开阔一点。

在孙甘露看来,《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一书将古人与今人对照,春秋时人是有趣的、有脾气的,这本书亦是一个有脾气的人的作品。

这是一部在鲁迅先生的意义上“骂人”的书,针对的是中国人从古至今的处境、生活、心态,惟妙惟肖地描摹了人的那点“小心思”。讲古就会讲到人心、权谋,对此,中国人的老祖宗已经讲得十分透彻,本书将之囊括其中。

此外,本书的写作虽然缘起“闲来无事,抄一抄读一读”,但本质上并非消遣书,而是有着非常复杂、深度的寓意。书中探讨的问题,事关人的精神世界,与现实生活具有非常紧密的联系。从中国古代的典籍中找到处理当今中国人精神上所面临问题的路径,这是本书的价值所在。

总结《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一书,孙甘露认为,其最可贵之处在于,将最重要的道理用最朴素的话讲了出来。“在中国古代经典面前,任何搔首弄姿都是非常可笑的。”李敬泽的讲述从来不是故作姿态,而是“闲人之说”:圣人通过“做”为未来之人建立一个典范,“闲人”则述说圣人所做之事,通过“说”为后世树立一个榜样。在这个讲述的过程中,圣人的言行、留下的经典被传承下来。这一传递内在于文明的结构中,正是文明的本质性内容。本书的写作即包含了这样的意味,李敬泽“闲来无事”的书写,本身即构成了传统的一部分。

阿来看到一种新的文体风格

阿来则将春秋时代形容为“中华文明的少年时代”:汉唐是壮年时代,此后勾心斗角的风气日盛,而春秋是个痛快淋漓、个性张扬的时代,每个人都有鲜明的性格。

对此,李敬泽亦深有感触。谈起春秋时人的性格,李敬泽以“磊落”一词加以概括:在春秋,每个人都面对着极为复杂的环境,有时不得不做出无益甚至无意义的选择,但他们身上都有磊落之气,绝无苟且、油腻。尤其在自己认定的事情上,他们敞敞亮亮、磊落到底。这样的人,在生活、在战争中并非一根筋。如晋国的荀息,面对敌人,他可以老谋深算,但面对君主临死前的托付,为了一句承诺,他可以押上生命。

李敬泽

由此,李敬泽特别提到中国人心目中的典范形象——秉烛读《春秋》的关羽:“对于荀息,关羽一定觉得心心相印。关羽读《春秋》读的是什么?肯定不是阴谋诡计、勾心斗角,而是一个人如何做到磊落慷慨、敞敞亮亮地行走在大地上。”夜读《春秋》的关羽,想必从《春秋》里读到了这种大义。

现代社会中的我们学习传统文化、学习经典、学习古人,究竟应当学什么?李敬泽认为,不是去学那些没原则的蝇营狗苟,而是学会在困境中依然坚守本心、做一个挺立的人。“春秋时人,暴脾气很多,面对事情,他们经常是‘不忍耐’的,这其中有人之为人、明亮磊落的东西。我们真的应该常常回到那个时代,与他们对话,感受那样的精神——无论什么样的境遇中,都能做个‘大人’而非小人。这对我们成长为比较敞亮的人,是很有助益的。”

阿来表示,李敬泽的历史书写使自己想起了意大利哲学家、小说家翁贝托·埃科的作品。这些文章所包含的精华,可以概括为二:一是游刃有余的知识背景,二是足够的洞见,并有幽默感、讽喻做支撑。

在阿来看来,作为作家,介入历史有多种方式,过去的主流方式是《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式的演义体,是茶馆里的说书,这种方式建立在对权力、智谋的崇拜上,缺少反思;另一种是学者的方式,但又过于高头讲章、陷于考据;如今,出现了第三种方式,便是占古人小便宜的爽文——穿越回去,挽救江山,或是在宫斗中取胜。

然而,这种历史爽文并不是与古人真实的对话,真实的对话应基于强烈的现实感,在古代真实发生的事中寻找一些回声、寻求某种思考。在此背景下,有没有一种更好的、文学化的介入历史的方式?

阿来坦言,《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中的文章,让自己看见了一种新的中国文化随笔的文体风格。“文体背后是态度,态度背后是知识,以及巨大的同情,即钱钟书先生所说的历史学原则,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

由此,阿来进一步谈到当今一些历史书写的“堕落”:只能担负讲故事的功能,而不能抒发态度。“态度生发于对历史的注视,这是我们所有的叙事文字中最需要的,却是正在失去的东西。当我们大量提供只讲述故事的文字时,也是在培养只希望读到故事,而非从中获取感受与思考的读者。”

在阿来看来,过分消费主义的阅读市场,在读者与写作者之间更多地建立了一种向下的互动,写作者为读者编织一个用于逃避现实的梦,但在阅读中逃避是徒然无用的。

阿来表示,作家总是期待与读者建立起充分的良性互动,读者与作者应是互相激发的关系。“今天我们的阅读是强烈的消费文化背景下的阅读,要成功扭转这个方向,可能很难,但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做这样的尝试。”

接续春秋时代的敞亮与从容

谈起阅读《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时的感受,蔡崇达表示,自己因其纯粹而深受感染:好的写作者都有纯粹明亮、少年般的灵魂,这本书正因纯粹而闪闪发亮。书中选取了中华文明少年时代最纯粹的瞬间,作者心中的山水映照出春秋时代的山水,作者骨子里少年人的纯净明亮的气息,召唤出了春秋时人的少年气。

“人在世界上最有力量的状态就是纯粹、明亮的状态。越是复杂的时代,越需要纯粹、明亮的东西,需要高度凝练的情感。这本书便是如此,以很小的瞬间作为切口,把厚重的东西雕琢得轻盈,举重若轻,铺开了一条能抵达历史厚重之处的通道。”蔡崇达坦言,面对本书,自己越读越笃定。

春秋时人,除了敞亮,还有从容。在谢有顺看来,春秋之人风度与精神上的从容,与今人的狭窄、计较、惶恐、急促截然不同。“孔子教导门徒,没有那种声色俱厉的东西,从中即可看出那个时代人的精神状态。”

李敬泽对此亦有同感:“总的来讲,春秋之人比较从容,不那么穷凶极恶。其实,现代社会,生存空间之宽敞远远超过5000年文明史的任何时刻。在此背景下,我们未必需要逼迫自己,问题往往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不妨给自己留个余地,给别人留点余地。在此意义上,春秋之人真的可以教会我们一些重要的东西。”

敞亮磊落的春秋精神的遗存、春秋时代从容的气息,正是在今人的阅读与书写中不断接续。

怀着当代人对历史的体认和理解,饱含深情地与春秋时人神交,在谢有顺看来,是一个绝妙的方法论:“一个人内在的精神世界立不立得起来,要看他有没有主动选择自己灵魂的同伴。寻找心里喜欢的人,与他们持续交流,自会受到极大滋养,精神格局会有很大提升。我们常说鲁迅伟大的思想是受‘托尼(托尔斯泰、尼采)学说,魏晋文章’影响的产物,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源头,我们也可以学着寻找自己的春秋——通过常读的书,结识几位灵魂伴侣,你的人生就会为之一变。”

春秋的历史早已远去,但春秋的精神永远召唤着我们,春秋的灵魂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

李敬泽透露,接下来,他还会写一部《春秋传》,“要好好地把整个春秋人的大气象、磊落写出来,我觉得这对后世的中国人、对现在的中国人都有意义。”